雪连续下了两周,厚度已经超过一公尺。
下在斯欧密阵地的不只有雪还有维纳亚军发射的炮弹。黑烟和狂舞的烈焰捲起雪和大量砂土。
多到让人觉得没有尽头的炮击,使得树木全都被轰倒。本来蓊郁的柯拉山丘,变得像是开阔的垦荒地一样。
原本挖到能够藏头的壕沟,在飞溅的沙土埋填下变得要屈膝弯腰才能勉强躲藏。
发下豪语说维纳亚士兵不足为惧的老兵,还没看到敌人就因炮击而倒下。
不甘心地说:「我还没打够!」
还能喊痛的人已经算幸福了,许多士兵都遭到炮弹的碎片夺去性命或四肢。还没理解自己发生什么事,一身迷彩服就染上了硝烟、泥土、血的黑和红而被送往后方。
像这样被炮击凌虐神经和肉体之后,再面对由T三七、一六战车队带头,随后是排山倒海而来的维纳亚士兵,这已经成了这两、三天的例行公事。
维纳亚军烦人的攻势,多少让斯欧密士兵有逃跑的念头。
可是他们依旧待在壕沟里忍受炮击。因为他们知道想逃也无路可逃。
与其四处逃窜、最后被逼到绝境才进行困兽之斗。不如据守在这个为了击退敌人而準备的柯拉阵地还比较有利。
「炮击停了!」
「各就各位!」
连上士官的号令声在四处响起,士兵们各就各位。
不久,稜线的另一端就出现足以盖住雪地的维纳亚士兵。
「开火!」
柯露卡在卡拉夫上士的口令下架好枪,不断朝敌人发射。
她弹无虚发一枪放倒一个人。
可是不管怎么打,敌人还是不断地出现。双方的距离从四百公尺缩小到三百、两百公尺。这波涌上来的人海,不管柯露卡发射多少子弹也阻挡不了,转眼间敌人就到了面前。
已经到了双方能看清彼此表情的距离,维纳亚士兵开始投出手榴弹。可是全副心神都放在瞄準的柯露卡,连手榴弹滚到脚边都没发觉。
将她从壕沟里拖出来的有时是海赫兵长、有时是卡拉夫上士。他们会将手榴弹踢进壕沟中随处可见的小洞里,再一把抓住柯露卡的后颈将她像小猫般提起。
「怎、怎么了?」
「走啦!」
柯露卡常被他们拎着跑。
正当柯露卡纳闷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爆炸就吞没了她至今守护的壕沟。而提着刺刀的敌人已经从对面沖了上来。
「自己跑!」
「啊、是。」
柯露卡连忙追着海赫的背影撤退。
六连的士兵跳进后方的战壕,朝着自己先前所在的壕沟位置投掷手榴弹、开枪干掉维纳亚士兵。海赫则用擅长的连续射击不断地製造尸体。
柯露卡无法像他那样流畅地上弹,气得呀呀乱叫。
海赫似乎对她尖锐的叫声感到不耐。低声的说:
「力量放鬆。」
「哈啊?」
在枪声和爆炸声交织的喧嚣中,这句话竟不可思议地传进柯露卡耳中。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放轻鬆。」
「喔……咦?」
柯露卡这才注意到,握着拉柄的手僵硬的抖动着。
她将手握紧再放开了几次,试着放鬆后再拉动拉柄。这次子弹顺利依她的意思上膛了。
「小子们听好啦!把咱们的阵地抢回来,因为我把还没看完的小说放在那里了!」
「是!」
在尤帝莱宁的号令下,穿着白色伪装服的六连士兵们一起往前沖。
柯露卡也混在人群中跑在雪地上。这回换成维纳亚士兵被他们的气势所震慑,丢下才刚佔领的阵地逃跑了。
还在战场上缓缓前进的战车就用反战车炮击破。
没有注意到步兵已经逃走的战车,也遭到从死角丢来的炸弹和汽油弹攻击。
海赫举枪瞄準逃跑中的敌人。
在他精準的射击下每一枪都有一个人倒下。
不能只顾着欣赏,柯露卡也开始瞄準逃窜的敌人射击。
即使周围的友军已经因为打不中而停手,海赫依旧不停地开枪。柯露卡也轻舔嘴唇、扣下扳机。不知不觉只剩他们两人还在射击,只有他们的枪声在四周迴响。
众人的视线全落在持续开枪的海赫和柯露卡身上。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好厉害。」
海赫瞄了一眼跟在自己身旁的新兵,不过全神贯注的柯露卡完全没发现。
她眼中就只有照门、準星和对準逃走的敌人。一旦开始专注于射击,柯露卡连自己的存在都不在心上。
与敌方的距离已经超过四百公尺,柯露卡才终于放下了枪。就算是她,也没办法在这么远的距离击中敌方的头部了。如果是不动的目标还好,要用标準瞄具打移动中的目标很不容易。
可是海赫仍然在射击。他直到敌人消失在稜线的另一端才住手,而不是因为射不中。
以敬畏的眼神看着海赫的柯露卡,这才注意到自己也成为注目的焦点。
「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果然不是只会吹牛皮而已。」
卡拉夫上士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大家似乎认同了柯露卡的实力,从此再也没人叫她新兵。
但因为身边有个实力远超过她的人,让她一点自傲的感觉都没有。
敌方退去的战场上遗留许多遗体和战车的残骸。
斯欧密的士兵回收了装在战车上的机枪、弹药还有大炮。对弹药不足的斯欧密军来说,从敌人那边获取的物资真是帮了大忙。维纳亚军拼死拼活搬来的炮弹与弹药,现在却被敌人作为击退自己之用。这样的结果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敌人也正试图回收战场上的武器。敌方的牵引车队正在子弹勉强可及的远处,试着将中了地雷而停摆的战车拖回去。
「别再来了,快滚回家去!」
向敌人破口大骂的柯露卡,等到四周恢複一片寂静看到防御线上的维纳亚士兵尸体时,不禁:「呜!」地发出呻吟声。
这些尸体有一部分是她乾的。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恨我们?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双方明明素昧平生,为什么他们会抱着这么深的恨意?带着如此重的杀意前来?
她对这些反覆鲁莽突击的维纳亚军,敌意逐渐高涨。
未经同意就闯进别人家里杀人劫财的强盗,用子弹招待是刚刚好而已。
「好,我知道了。我要杀了你们,要恨就恨吧。」
柯露卡的枪口瞄準了在远处作业的敌方工兵,扣下扳机。
操纵牵引车的士兵在意外的狙击下喷血倒地。
其他敌人立刻散逃。
只有刚才还是敌军的物体留了下来,逐渐被雪覆盖。柯露卡感受到身为士兵的悲哀。
雪下个不停,若无其事地将掩盖遗体。在它下方和更下方还躺着无数维纳亚士兵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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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三日(三)六点三十分。
冬季的斯欧密,太阳差不多要等到九点十五分左右才会出来。六点还算是晚上,天色接下来才要开始缓缓变亮。
在雪上爬行的柯露卡,一边留心敌方的狙击手一边抱怨。
「为什么我得做这种事啊。」
「因为你起得早吧。听说你昨天把站哨的工作推给赛波了。」
跟在后头的雅各兵长嘟囔着责备柯露卡。
「因为我莫名其妙的清醒,睡不着嘛。所以想练习一下射击的说……」
从床上起来的柯露卡是想练习海赫所说的:「放鬆拉拉杆的动作让操作更迅速。」当然是有一点进步,而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追上兵长。
「那不是正好吗?闭嘴专心做事啦。」
「可是,这种工作……」
他们正在做的事,简单来说就是摸黑搜刮尸体。
一般人不会想做这种事。而且萨米文化信仰精灵,柯露卡相信灵魂的存在。对这种亵渎死者的举动难免要抱怨。
抱怨归抱怨任务还是要执行。她只能对着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存在说:「我只是奉命行事,自己并不喜欢这样,原谅我吧。」
「斯欧密共和国的生产力跟维纳亚比起来差多了,枪枝跟弹药都严重不足。然后你看,这些遗体
每具都还有没用到的武器跟弹药,难道你不觉得很可惜吗?想杀敌想到晚上睡不着的你,正好适合这个工作。至少比你练枪有意义,不是吗?」
柯露卡想对如此命令他的麵包店老爹,脸上招呼几拳再踢他的屁股一脚。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尸体身上搜刮武器和弹药。
回收的弹药和武器都堆在雅各兵长用绳子绑着的雪橇上。不久,雪橇就堆满了沉甸甸的枪械和闪着金属光泽的子弹。
「天差不多开始亮了,回去吧。」
「好。」
她在雅各兵长的指示下停止作业,以匍匐前进的姿势準备改变方向。然而,在她视线扫过东方时却感觉到有物体移动。
「安静。」
雅各兵长以装死回应柯露卡这句话。
眼力出众的柯露卡,能从辽阔的视野中感觉到猎物的存在。反覆确认异样感,然后仔细观察就能找到猎物。
柯露卡保持姿势趴在尸体之间,架起枪。
想在新雪上摆出卧射的姿势并不容易,就算把手肘撑在地上也会陷入雪中。所以在狩猎时多半会采跪姿。倘若真的要卧射,也会将滑雪板垫在身子下。
很不巧的她没带滑雪板。柯露卡别无选择,只好将手肘架在维纳亚士兵的尸体上。
心想:「既然他们已经受到死这个终极的报应,就不应该再遭到其他惩罚了吧。」
所以柯露卡在心里默念着:「对不起……」祈求他的安息和宽恕。
她紧盯着东方。
不久,敌人的身影就出现在白雪和树木之间,手上拿着装了瞄準镜的莫辛那干步枪。
「是维纳亚的狙击兵。」
似乎是因为这里离斯欧密阵地还很远,天色又暗所以敌人才疏忽了。
对方所在的位置离柯露卡约有三百公尺、离斯欧密阵地更有五百公尺远。即使是受过训练的狙击手,会因此大意也是正常的。
「不对,只有在安全的地方也不放鬆的胆小鬼才能活下来。」
那狙击手缓缓地趴下拿起望远镜看向某处,再慢慢起身移动到别处重複着这个动作。也许是在开始工作之前要确认地形。仔细一看那个狙击手正把观察的结果写下来。
「他在写什么啊?」
听说维纳亚有专门培养狙击手的机构。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被称为狙击手呢?既然是狙击手,那一定有些本事。柯露卡突然对敌人的程度感起兴趣来。
「好。」
她估算距离约是三百二十公尺,藉此调整弧形座表尺。
「我办得到。」
接着她放下枪,测量周围的风向。
「克鲁克,别做傻事。你怎么赢得了专业的狙击手。」
「没问题……不动就不会被发现。」
四周都是尸体,敌人要找出柯露卡,就像在森林里找一片树叶一样并非易事。从这里射击的话大概有两次机会。柯露卡有自信两发一定能胜利。
她将尸体翻个面,摆成拿枪指向敌人的样子。维纳亚士兵造型独特的尖帽当然拿掉了。
要是柯露卡和这具尸体躺在一起的话,敌方狙击手应该搞不清楚谁是敌人才对。而她就是想要利用这个破绽。
柯露卡先检查枪有无异常。枪身冷、子弹也冷。风很稳定,风向是造成近来暖冬的南风。从她的位置看去是由右往左方吹,于是她将瞄準点向右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