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我的師父不可能這麼難纏

我痛苦地随着银髮少女走到教学大楼的顶楼，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刺眼的太阳光，还有染上腥咸之气的海风。

这里是许多小情侣常跑来幽会的地方，也是去死去死团的禁地，因为我没有女朋友，导致入学到现在，上来顶楼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带着漂亮的女孩一起走上顶楼，在路途中接受众人羡慕的目光。

由于是幻想，所以脑海中勾勒出的画面，身旁女孩的脸孔总是模糊一片，就像打了马赛克一样。

就在今天，我的幻想终于实现，走在身旁的女孩脸孔也随之清晰了起来，她拥有远超想像的美貌，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柳天云，走快一点！」

「我的肝脏……被人痛殴……怎么可能走得快……」

「哼，谁教你要吓我！」

「你的拳力好重，偶像难道是幕之内？」幕之内是日本某长寿拳击漫画的男主角，特点是拳力超强。

「如果你不想吃更厉害的招式，最好别再啰啰嗦嗦的。」

还有更厉害的？我顿时噤若寒蝉。

随着少女走到了顶楼中间，一阵强风袭来，将少女的制服短裙吹得上下飘动，裙摆根部露出雪白的大腿，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羚羊拳！」

我一句话都还没说，银髮少女忽然一个箭步，拳头划出向上的弧度，朝我肚子打了一拳。我痛到抱着腹部蹲下。

你的偶像果然是幕之内吧！

「我什么都没做！」我怒道：「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你的目光充满了野兽般的侵略性，我必须先剥夺你的战斗力。」

「那不是理由。」

「我没有穿内裤，怕被你看见。」

「这也不是理……等一下，你说得是真的？」

「你说呢？」少女似笑非笑。

「……」我报以苦笑，不敢说出「眼见为凭」这四个字来。

少女瞪了我一眼，双手扠在纤细的腰肢上，转过身去，望着教学大楼外的风景。

校园外原本是热闹的市区，现在成了一片汪洋。

C高中孤零零地置身于一座孤岛中，而且以外星人的超绝科技，这里多半已经被某种手段掩蔽了，外界的人类根本找不到这里来。

「柳天云，我知道你。」她说。

「幕之内水户黄门，我也知道你。」我回。

少女不理我，继续说了下去。

「小学时多次拿到『全国小学生最佳作文奖』；国中时，连续三年获得『报章杂誌年度文青奖』……大大小小的写作比赛，获奖次数不胜枚举，更曾被人誉为神童、才子。升上高中后，你因不明原因停止了写作，知名度逐渐下滑。

「我有种感觉，该说是少女的第六感吗？更正，是超级美少女的第六感。」她在无意义的地方迅速纠正了自己，「你不像表面上装出来的那么愚蠢，现在表现出来的、傻子般的快乐，只是在掩饰你内心深处的孤独。我们见面到现在总共二十分钟，你笑过很多次，眼眸深处，却没有出现过半点笑意。

「我现在看到的你……是真正的你吗？柳天云。」

少女说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素手轻轻抚摸着左腰际的狐面坠饰。

对方似乎想将这段空白留给我填补，我却自私地让风声夺走了这份权利。

孤独吗？

她说得没错。

一般人就算转学，或聊游戏、或读课业，只要找到共同话题，就能迅速与班上的人打成一片。

我例外。

以前的我……并不是这样的。我也曾经像一般学生那样笑口常开，成天无忧无虑，反正琐事自然有大人去烦恼，好像天塌下来也不干我的事。尽情挥洒青春，将记忆空隙填满就是我唯一的课题。

小学一年级时，我初尝写作，便被誉为神童，才子之名亦不胫而走，参加各项小学生作文比赛，也往往能拿到冠军，众人的称讚膨胀了我的信心，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同年龄里写作最强的人。

直到小学三年级时，笔名「晨曦」的小学生在县级比赛中现身，那是第一次……我尝到了败北的苦果。在颁奖典礼上，晨曦甚至没有出现，只由父母代领奖状。

这笔名有些秀气，听起来像女孩子。

她的文风高雅而平稳，流畅感十足，让人联想到绵延不断的壮阔花海，又或是跨越群山的大片彩虹，使我一见难忘。

我一次又一次细读她的文章，明白自己败得不冤，她的实力确实在我之上。

但也相差不远。

我奋发图强，在一年后的大型写作比赛里，正面击败了晨曦，夺回第一。

像是感受到遭人急起直追的压力，晨曦的实力也不断增强，在接连不断的比赛中，与我互别苗头，双方互有胜败。

然而，我从来没有见过晨曦，每次领奖总是由她的父母代领，我甚至连她到底是不是女孩子都不能肯定。

她如幽灵般，藏身于华丽的文字之后，从不露面。我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好像本来就该如此，我们以笔会友、以战交心，比赛就是我们建立沟通桥樑的唯一方式。

很快我升上了国中。

在国中一年级时，那一次我输了比赛，只是第二名。照例来代领冠军奖状的晨曦父母，罕见地与我进行了接触。

他们递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有晨曦亲手所写的讯息。

上面只有极简短的几行字，字迹娟秀。

好多年过去了，在比赛中，你成长得好快。

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的文章渐渐充满了匠气，变得俗气，变得……为赢而写，而不是为了自己而写。

这样的你……不够真实，不是真正的你。

不讨好评审、不迎合他人，希望下一次，你能为了自己而写……为了本心而战。

明年，我等你。

一行短短的「我等你」，却道尽了千言万语。

市儈。

匠气。

不择手段。

随着年龄渐增，赤子之心被岁月和好胜给磨灭，我变得圆滑，学会怎么去讨好评审。写别人想看的东西，那是通往胜利的最快快捷方式。

一味追求胜利的结果，就是加速通往成为狡诈大人的道路。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将这条路走完了一半，再也无法回头。

反观晨曦，她的文风纯凈而平稳，一如当年。

她藉由自己本身来吸引评审；而我……借着评审喜欢的东西，来吸引评审。

我取巧了。

仗着取巧，才与晨曦打平，拥有与她一较高下的资格……我对这点感到难堪，「神童」、「才子」的光环彷彿就要剥落，当时心高气傲的我，不愿坦承这一点。

正因为无法坦承，于是隔一年，我忽略晨曦提出的建议，依旧写出了评审喜欢的东西，顺利以微小的差距击败晨曦，夺得了第一。

我想借着胜利，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只要能赢，那不就够了吗？

然而……在那之后，晨曦消失了。

就像一阵烟遭风无情吹散，袅袅而逝。

直到这时我才猛地醒悟，如果她是烟，那我就是吹散她的恶风。

如同我渴望超越晨曦一样，清澈如水的晨曦，也希冀着与「真正的柳天云」交手，而我却在旁门左道上越走越远，让她彻底失望。

她遍寻不着昔日的身影，于是晨曦的名字……自所有比赛中消失。

亦从我的生命中……抽身而退。

那之后，我成为了孤独的王者。

没有人能与我争夺冠军，没有人……再能使我感觉到压力。

……世上强敌难寻，知己更难寻。

晨曦消失后，我顿时失去了写作的理由；一年后，国中三年级的我，怀抱着深沉的悔恨，也随之封笔。

我立下誓言，从此不再写作。这是我能赎罪的唯一方式。

银髮少女的两根手指头，轻轻拨着红纹狐面，面具与面具互相碰撞，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近乎尴尬的沉默持续已久，彷彿彼此立下了不语的誓言。

少女似乎在等我先开口，述说产生变化的原因。

但有些事情，我不想说，也不想让别人问。

所以，我只能选择自私一回。

银髮少女原本面向大海，此刻转过身来，以锐利的眼神应对我的沉默。

终于，她先开口说话：「……柳天云，如果无法逃离晶星人的掌握，我们从今天开始的一年内，将不再能以高中生自居，而必须成为最强的轻小说家，对抗其余五所学校。而且，我想要获得晶星人的愿望。

「跟我连手吧。」她续道：「沉寂的写作天才，如果你能东山再起，与我成为同伴，那将……天下无敌。」

「就算不是天下无敌，至少也能在C高中内无敌。」

我一听，却笑了。

这次不是装疯卖傻的笑，而是笑得很轻很轻，从涌起的回忆中尝到了苦涩感。

「为什么我得跟你连手，关于写作方面，你很厉害吗？」我反问。

「当、当然很厉害！」或许是受到质疑的愤怒，银髮少女回话时有些局促，俏脸如苹果般红润。

那份局促没有逃过我的双眼。

「柳天云，你敢不听话？像我这种美少女说要跟你连手，这是你的荣幸！」看到我依旧从容，她似乎气急败坏，改以威逼：「你最好乖乖听话，别逼我祭出底牌。」

果然要出大绝招了吗……简直就像打双人对战游戏，快输的时候，迅速跳起身拔掉电源线的无赖。

反正又打算拿照片威胁我对吧？老词了，拜託换套新鲜的。

我认真地望着她。

我早已封笔，立誓停止写作。男人平常可以嘻皮笑脸，但面对重要的诺言，必须拼上一切去守护——哪怕声名狼藉、就算以命相拼，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不会再次写作。

即使……少女以「抖出袭胸照片」进行逼迫，我也不会妥协半分。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片刻。

银髮少女看了我一眼，接着飘开眼神，像是想迴避我的视线那样，紧盯着遍布灰尘的顶楼地板。

「……」我不语。

「……柳天云。」少女出声唤我。

我注视着她，等着她把话说完。

「我知道，你在追寻什么，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得孤僻，变成动不动就大笑的怪人。」

诱导式问法？我从嘴角喷出嗤笑的气息，準备开口取笑对方。

——但银髮少女複杂的神情，让我把话缩了回去。

你……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少女望着我，那是不含任何玩笑成分，严肃、认真无比的表情。

最后，在呼啸的海风中，银髮少女道出了令我心惊不已的一个词。

「……晨曦。」

听到银髮少女口中吐出这个名字，我全身如遭雷击般一震，内心颤抖不已。

为什么你会知道？

为什么……我会从少女口中……不，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名字！

我内心的惊讶还没缓过来，银髮少女就续道：「晨曦……她就在C高中内，现在是C高中的学生。」

「我知道她是谁，只要你答应跟我连手，为我写作出战，之后我就告诉你……晨曦究竟是谁。」

我的呼吸无法控制地紊乱起来。

晨曦。

晨曦。

晨曦——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意义重大。重大到，足以使我放弃最喜欢的写作。

「你调查过我？」我勉强压下激动的心绪，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