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方形的院子内覆满皑皑白雪,一棵老迈的樱花树坐落正中。樱花树外探的枝桠彷彿乾枯的老人之手,朝天空乃至四面八方毫无生气地延伸。
而有一株伸向东侧的枝桠特别宽长,在白雪上投出斜长的黑色影子。
那黑影延伸的尽处,恰好与一只小巧精緻的凉鞋尖端相接,连成一个整体。
「……树先生,你今年也不打算开花吗?」
凉鞋的主人是一名娇小的幼女。她注视面前垂垂老矣的树木,大而圆润的眼睛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感慨。
幼女今年只有五岁,玲珑而迷你的身段已经初具少女气息,雪白的肌肤粉嫩得像要滴出水,即使是对于美丑定义最愚钝的人,也能看出眼前的幼女……无疑是个美人胚子——那是还未成长起来,就已经能窥测出未来的惊人美貌。
但幼女浑身上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却是她那一头粉樱色的长髮。偶尔遇风时,粉樱色的长髮在空中溢散开来,就像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那样,能在视觉里烙下强烈的粉色。
「……树先生,加油哦。我每天都努力帮你浇水,希望明年你可以继续努力,往开花的目标迈进!」
幼女坐在通往和室的石头阶梯上,仰天望着樱花树,晃在半空中的双脚一踢一踢。
据说「树先生」自三十年前被人种下,三十次寒暑匆匆而过,至今从未开枝散叶过。
与这棵坐落在庭院中的「树先生」说话,是幼女的嗜好之一。
哪怕树先生不断辜负这家人的期待——从来没盛开过樱花,也丝毫无损幼女与「树先生」聊天的意愿。
与树先生说了一阵子话后,幼女渐渐开始无聊。
其实她常常感到无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太过优秀,优秀到寻不到目标。彷彿本身就是「才能」、「幸运」、「胜利」等词的彙集体般,相貌、钱财、课业、人际关係……普通人苦苦追寻一辈子也未必可得的事物,在少女看来,却儘是信手拈来之物。
这名拥有粉樱色长发的幼女,名为「樱」。
樱结束与树先生的对话后,站起身来。
她这一站,娇小的身段伫立在宽广无比的庭院中,顿时产生巨大的落差感,给人的感觉更显矮小。
他们家的庭院佔地实在太过夸张,光是庭院,就有普通人家整栋房屋的面积总和。
如果有人搭乘直升机从半空中鸟瞰,更会惊愕地发现:少女所在的庭院,不过是某栋豪华至极的别墅中的小小一隅,零零散散落在各处的小黑点则是佣人或女僕。
别墅内极尽奢华的屋舍与摆饰,与数量多到有些累赘的僱佣者,导致这户人家给人一种暴发户的直觉感想。
「呼呣……」
位于豪华别墅正中心的樱,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剪裁合身的洋装,在她张臂伸懒腰的动作下,变得有些紧绷,导致滑嫩细緻的锁骨露出小半。
就在此时,樱身后和室的走道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最后停在和室的门口,伴随着拉开木门的声响,一位名为桃桃的女僕弯腰鞠躬,朝樱开口说话。
「大小姐,车子已经备好,您可以动身了。」
「……」
樱回过半张小脸蛋,眼睛睁大,发出了「咦——?」的抱怨声。
然而,樱的抱怨并非出自彼此身份差距的高傲——相反的,蕴含着撒娇似的、一丝懒得前去的不情愿。
依旧保持鞠躬动作的女僕桃桃等了一下,没得到小主人回应的她,恭敬地再次发话。
「大小姐,老爷正在车上等您。」
「……」
「大小姐,老爷正在车上等您。」
女僕以谨慎的口吻发言催促。
樱旋身走向和室门口。
✎
——又打算进行豪赌吗?
樱打了个哈欠,心中升起「又是这样啊」的想法。
走近加长型的进口豪华轿车,一名有着深邃鹰勾鼻的中年男人早已在车上等待着樱。
即使是久等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情绪,中年男人对樱展露夸张的笑颜。
「喔喔喔喔!樱你来了,快来坐我旁边。」
「……不要。」
「为、为什么不要⁉樱——拜託嘛——来坐我旁边。」
「就说不要了!」
「拜託来坐这边~~樱最可爱人最好了,拜託你啦~~~」
中年男人殷勤地拍响他身旁的坐垫,一副傻好爸爸的宠溺模样。
「……」
樱刻意表现得很冷淡,但她其实无法真正讨厌这个男人。就算他笑得很欠揍,但他对自己真的很好。
而且亲生父女的这一层连结,本来就注定两者会关係紧密。
男人这时候一摸脑袋,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樱明明想坐在爸爸的旁边,却又拚命压抑着心里澎湃的情感、不好意思表露……啊啊,我知道了,这就是所谓的傲娇吧?」
「……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转身走人了哦?」
忽然被套上奇怪的属性,樱的眼神带上了杀气。
上车后,樱在最角落、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远离这个有点变态的家伙。
面对女儿明显不佳的态度,身为父亲的鹰勾鼻男人却不介意。
一边示意司机开车,在车身前进的微微震动中,父亲对樱解释此行的目的。
「呃……我前几天去『拉勒加加斯』赌博,那个……不小心输了一千万元。」
像是害怕樱听到这句话会斥责他那样,他的语气很谨慎。其实赌博的货币单位是美元,这一点他也没有明说。
在察觉樱的态度没有变化后,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樱,你也知道,拉勒加加斯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我也只是不小心把筹码输光而已,赌场那些家伙一听我还不出钱来,脸色马上就变了……
「我拿我们家房子的契约做担保,好不容易才换来一个月的筹钱时间……他们说,如果我一个月后筹不出钱,保证会让我尝到超越地狱的痛苦……」
父亲的态度已经近乎哀求。
「樱,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樱瞄了他一眼,同时将粉樱色的秀髮以手掌顺到耳后。
她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指向疾驶中的进口豪华轿车,冷静地提出反问。
「司机开车的目的地这么明确,其实你早就知道怎么办了吧?既然知道,那又何必开口试探。」
「……真不愧是樱啊。」
父亲讚赏似地一拍掌。
「……」樱白了他一眼。
✎
这个在秘密赌博之国「拉勒加加斯」一夕之间输得倾家蕩产的可怜男人,名为隼。
可怜,却也可恨。
因为这个男人是个彻彻底底、无可救药的烂赌鬼,爱好豪赌的性子沁透到了灵魂深处,那是就算堕落地狱底层也无法更改的罪恶根性。
可以说,隼的人生就是由无数场赌博所构成的经历。
但那些经历,往往是输多赢少。
所以他是个悲哀的家伙,空有坚强无比的赌性,却缺乏带来致胜关键的优秀赌技。
——从只敢赌弹珠的小鬼,成长为能把家产一口气全部压上、然后输个精光的赌鬼那年,隼不过才二十五岁。
在二十五岁那年背上了天文数字的负债,隼一边埋怨着上天不公,然后以身份做为担保,借了一大笔钱试图翻本,继续进行豪赌。
继续赌。
继续赌。
继续赌。
最后毫不意外地,又输了个一乾二净。
「只不过是赌博之神没有眷顾我罢了!我不信永远不会赢。赌了这么多年,我迟早会赢一把大的!」
几年后,二十七岁的隼以恶狠狠的口气对着天空大吼。
家产散尽,连身份也押给地下钱庄做借贷担保的他早已信用破产,想不到其余生财之道的隼开始行窃。
幸运地从银楼偷到了许多值钱物品,并且于黑市中贩售后,隼再次入手了一大笔钱。
……然后短期内尽数投入赌场。
三天后,他穷得连一碗肉臊饭都吃不起。
被人撵出赌场的隼,埋怨着命运的不公,坐在路边唉声叹气。
「难道赌博之神在天上的地位不如命运之神,所以不敢眷顾我这位忠实信徒?唉……这算是职场霸凌吗?唉唉唉唉,看来不管是神灵之国还是人间界,每个人都非常现实啊……」
身上没有半毛钱的他,当夜被一名好心路过的二线模特儿收留。
人品不怎么样、长相倒是十分高标準的隼,厚颜无耻地在模特儿的公寓住了一个礼拜后,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又过半年,模特儿怀孕了。
再十个月后,他们的小孩出生。
婴儿是个女孩。
由于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诞生,这个刚出世的女孩,被取名为樱。
虽然升格当了父亲,但年近三十的隼依旧无法戒掉赌博的习惯。三天一小赌,五天一大赌,且金钱的来源都来自恋人——他的所作所为迅速地消磨了模特儿的耐心与爱意,最后他们分手了。
带着年幼的樱搬出了模特儿母亲的公寓,隼在打工地点附近租了一间破烂又狭窄的套房,以微薄的薪资供养着父女两人生活所需。
因为必须抚养婴儿,这段时期……隼的赌性终于收敛了一点。
但也仅只于一点。
除了日常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金钱之外,隼依旧会把所有薪水拿去博奕,试图赚回一笔大的——当然他每次都无功而返。
为了能有更多时间在赌场里厮混,隼甚至以婴儿方巾把女儿系在背上,时时如此出入赌场。
由于带着幼儿赌博的行径实在太过怪异,隼「保姆赌徒」的名号不胫而走。
隼的赌博根性烂到了骨子里,但这个恶赌鬼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在最贫困的时候,也没有像其他的重度赌徒那样,起过捨弃家人的恶质心态。
彷彿是隼的一念之仁获得了丰硕的回报,他口中的「赌博之神」似乎也终于摆脱了职场霸凌,打算眷顾这名倒楣的信徒,隼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幸运。
——他的女儿樱,是一名超乎想像的天才少女。
彷彿拥有选择正确答案的超能力那样,樱的赌博直觉敏锐到堪称恐怖。
地下赌场往往涉及不乾不净的作弊手段,在某次赌局揭晓前,年仅五岁的樱注意到了负责赌局进行的荷官们眼神有不自然的牵扯,当下拍了拍父亲的背,在隼的背上划了个数字「七」。
隼迅速会意,在荷官停止下注前的最后一秒,将所有筹码放在代表数字七的格子里。
所谓的「所有筹码」,在当时是隼的全部身家,若是这一把落空,将会面临一贫如洗的窘境。
虽然隼过去也进行过许多次不顾一切的豪赌,但那些押注毕竟都出于自身抉择,哪怕是输了,至少也享受过一掷千金的快感。像这样将关键赌局交由他人决定——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士兵身处步步牵扯生死、时机稍纵即逝的战场上,却必须藉由别人代扣扳机。
何况给予隼提示的,只是个年龄刚满五岁的稚女……或者说萝莉。
所以在任何人看来,隼的行为都怪异到堪称愚蠢。
但那些人却永远不会明白……对于赌博中毒的隼而言,将鹹鱼翻身的可能性一口气投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这也是一种精彩万分的博奕方式。
事实也证明,隼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相信了自己的女儿……樱。
在荷官开始转珠后,地下赌场掀起巨大的喧哗声。
隼紧张地盯着赌局,他的手掌心满是不安的汗水。
最后的最后……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代表胜利的转珠,落在了赔率超过一千倍的七号格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