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樱。
幻樱 ⋯…
幻樱—
「呼 ⋯… 呼 ⋯… 」
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自恶梦中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
才刚清醒,如潮水般的痛苦回忆立刻涌上,侵佔脑海里所有思绪。
「树先生 ⋯… 花开了呢。」
为了拯救C高中,化为光点在众人面前消散,幻樱最后对我留下的话语,深深铭刻进灵魂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使内心纠结。
「幻樱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 」
慢慢捏紧拳头,无比痛恨着自己的弱小。
「在上一条时间线里,幻樱明明很强,可以抛弃C高中独活,可是却选择牺牲寿命,让时间倒转 ⋯… 才有了『现在』这条时间线的存在 ⋯… 才有了重拾写作的我 ⋯… 」
但是,不管是上一条时间线,还是现在的时间线,幻樱都一直在牺牲自己,即使在暗地里哭泣,也不会在大家面前显露她的软弱。
也正是因为无法向任何人倾诉,那份痛苦才会不断累积、累积 ⋯… 化为钻心刺骨的苦楚,就此彻底夺走幻樱的笑容。
⋯… 没错。
「变成银白髮色,再次回到这条时间线,称我为『弟子一号』的幻樱 ⋯… 起初,脸上是有笑容的 ⋯… 」
「可是她后来却变得很少笑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笑了,在怪人社里的存在感也逐渐隐去 ⋯… 」
而幻樱在化为光点消失后,众人的记忆遭到剥夺,她所有的痕迹,都不再留存于世。
—但是。
但是,幻樱那太过强烈的思念,终于使奇蹟诞生。
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已经取回失去的记忆,成功想起幻樱。
「 ⋯… 」
幻樱付出了她的生命,来换取我的生命。
幻樱付出她的笑容,来换取我的笑容。
在重返写作之路后,逐渐取回当年的实力,被称为「大英雄」,并且与怪人社成员逐日加深感情的我 ⋯… 变得很常笑。
但在知道那笑容,是踏在以幻樱的鲜血所铺就的道路上—才能拥入怀中的事物后,我的内心感到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过去笑得有多欢畅,此时内心的痛苦就有多深刻。
与此同时,我也陷入深深的茫然中。
「我 ⋯… 必须拯救幻樱 ⋯… 」
「想要拯救的话,势必要战胜怪物君,取得晶星人的愿望—最佳的解救路线,就是先刬除辉夜姬 ⋯… 只有这样,才能将最终一战时的胜率 ⋯… 拉至最高。」
在黑暗的房间内,我用被子盖住全身,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我感到自己在发颤。
「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 辉夜姬是我的朋友 ⋯… 如果强迫她进行对决的话,辉夜姬肯定会死 ⋯… 」
我脑海里浮现露出安详的表情,坐在怪人社里缝製和服的辉夜姬。
直到现在,她送我的和服也挂在我房间的墙壁上,那是双方情谊的见证。
在加入怪人社后,变得很开心的辉夜姬,曾经用和服的袖子掩盖嘴巴,笑着说出「真是个风月老手呢,柳天云大人」。辉夜姬可爱的笑貌,使人永生难忘。
还有第一次在桓紫音老师创造的世界里,平常虚弱的她,凭藉自己的身躯进行普通运动时,辉夜姬感动的表情,至今也历历在目。
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于辉夜姬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巨大幸福。
所以,我 ⋯…
「不能 ⋯… 我不能 ⋯… 」
在深沉的黑夜里,我抱着自己的头。话说到后来,语气已经带上连自己都能察觉的惊恐 ⋯… 与绝望。
「我不能杀死辉夜姬 ⋯… 我不能因为幻樱失去了笑容 ⋯… 就夺走辉夜姬的笑容 ⋯… 藉此填补那缺口 ⋯… 」
杀一人,才能救一人,这是何等讽刺的交易。
这样的交易,我不会选择。
那么 ⋯…
「那么,我该如何是好 ⋯… 究竟什么样的选择,才能换取通往救赎之路的资格 ⋯… 」
孤独一人的我,仅能与与黑暗为伍。
但是,黑暗只会带来绝望,从那里头,不会有希望的曙光滋生。
✎
怪人社严厉的写作训练,依旧在继续。
某天,社团活动结束后,风铃在我旁边的位置落座,担忧地看向我。
「前辈,你还好吗?」
如果迫切地想要拯救幻樱,理论上,最佳的战术就是先刬除A高中。但是,我却因为与辉夜姬的情谊,无法狠心实施这个方案。
已经无计可施的我,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 独自狂奔前行,不知道脚下的道路是否正确,甚至无法确定前方真正存在希望,只能盲目地消耗体力,渐渐感到心力交瘁。
因为内心的苦楚与烦恼,最近一直辗转难眠。睡眠不足的代价,造成黑眼圈不断加重,细心的风铃注意到了这一点。
雏雪也围绕在我的桌子旁,她上半身弯腰前倾,手臂搭在我的桌子上。
「欸?那不是上次因为跷课被老师揍出的黑眼圈吗?这样看起来比之前更像熊猫了,雏雪认为变得更加可爱了哟!对了对了~~那个呢,比起孤独系作家,熊猫系作家应该更好听哦?」
「熊、熊猫系作家?那个 ⋯… 虽然感觉很可爱,但是风铃觉得好像不太好 ⋯… 前辈还是适合更帅气一点的称号 ⋯…?」
「这样呀,雏雪想想 ⋯… 唔嗯,有了,那『花心系作家』怎么样?」
「怎、怎么这样,前辈才不花心呢。」
雏雪听到风铃的话,用奇怪的眼神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最后看看站在稍远处旁听的沁芷柔。
然后雏雪把手往前伸,比出手枪发射的姿势。
「—论破!!!!!!!!如果学长不花心的话,世界上大概就没有花心的男人了哦?别忘了辉夜姬还没到齐,教室内就已经充满雌性发情的味道了哟‼」
「那、那个 ⋯… 」
大概雏雪的话太过直白,风铃害羞地脸红了,没办法继续接话。
「 ⋯… 」
在大家交谈的时候,我始终保持沉默。
⋯… 好遥远。
明明就近在咫尺,我却感觉自己彷彿离大家好远、好遥远 ⋯… 就连她们的声音,都像是从无数距离外传来那样,听起来既模糊又空洞,无法传达至内心深处。
虽然听入了耳里,却无法真正了解意思,要花费比往常更多的时间进行深思,才能将话语釐清、吸收。
幻樱死亡的事实,在我的脑海里造成巨大的混乱,那混乱形成足以扰乱思考的漩涡,使人的灵魂彷彿快要脱体飞走,无时无刻都显得浑浑噩噩 ⋯… 如果不集中注意力,意识就会不断沉沦到内心的最深处。
那平时无法涉足的内心深处,满是漆黑如墨的绝望。仅仅只是触及气息,就会令人感到情绪麻木,再也无法展露笑颜。
⋯… 但是,我明白的。
即使维持着近乎麻木的状态,我依旧明白。
「真相 ⋯… 」
往常平静的心湖,会变得如暴风雨来临的海面般波动紊乱,是因为我察觉了真相。
「现在的怪人社 ⋯… 是遭到蒙蔽后的产物。我们曾经的社员 ⋯… 幻樱 ⋯… 缺席了,却没有其他人能发现,因为幻樱只存在于我的记忆当中 ⋯… 」
这记忆,带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寂寞。
—因为只有我能明白、能理解、能踏入那忆逝之地,去寻找几乎已经不存在的痕迹。
现在怪人社很快乐,很快乐 ⋯… 几乎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然而,这是建立在幻樱牺牲上的结果,一桩残酷的交易。
怪人社经历的快乐,与幻樱体会的痛苦,形成巨大的反差。
正是因为感受到这反差,进而隐约体悟到幻樱当年的苦、痛、伤、悲,所以我才会被拖进无法脱身的自责地狱里,遭到囹圄之灾。
「 ⋯… 」
可是 ⋯…
我缓缓收缩目光,将模糊的意识凝聚,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难得穿着学校水手服的雏雪,正在向风铃示範解开制服「第一颗扣子」与「第二颗扣子」的性感度差异,虽然风铃露出很迟疑的表情,但善良的她不忍打断雏雪。
沁芷柔站在旁边,盯着正在解释乳沟露出度差异的雏雪,双手盘胸露出很不屑的表情。
过了片刻,雏雪与沁芷柔终于因为意见不合开始吵架,妳瞪着我,我瞪着妳,激烈的争执持续好几分钟,而风铃则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在一旁劝架。
「所以说~~一定要两颗扣子才够吧?一颗扣子就像酱油放得不够的酱油拉麵那样,雏雪觉得不行,完全不行哦‼」
「喔呵呵呵,真是天真呢。胸部够大的话,根本不用解扣子就很显眼了,像妳那种要大不大的胸部,就算露出来也没有人会想看吧?」
把手背反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沁芷柔发出标準坏女人的得意笑声。
但雏雪反而燃起斗志。
「谁说的‼学长每次都紧盯着雏雪看哦,那热情奔放的视线,就算是雏雪也差点害羞起来了哟‼」
「—柳天云你这家伙‼」
沁芷柔似乎火冒三丈地转头向我看来,打算找我算帐。
如果是平常的话,为了避免遭到误解,我肯定会双手乱摇,急着解释详情吧。
但是,此刻的我,好不容易凝聚的注意力再次溃散。
沁芷柔她们不管是争吵、笑闹,还是那狐疑地投来的询问声,再次变得虚无缥缈,听起来太不真切,缺乏自己正身处其中的实感。
甚至到了后来,她们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 越来越微弱,彷彿被某种如空洞般的情感尽数吞噬那样,什么也听不见了。
「 ⋯… 」
所以我只是垂下目光,静静地发怔。
⋯… 悲伤。
原来太过强烈的悲伤,足以夺走人类的五感,让人受困于愁思的监牢中。
幻樱 ⋯…
「这就是 ⋯… 妳在消失前 ⋯… 所看到的景象吗?」
在这愁思的监牢中,就算是发乎自身的喃喃自语,也变得冰冷而深邃。
「这就是 ⋯… 妳在消失前,变得沉默寡言的原因吗?」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
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寒意,让思绪逐渐变得混浊,将带有盼望的那部分活跃,也随之冰冻三尺。
在那混浊而模糊的意识中,眼前慢慢浮现幻樱昔日的幻影。
不管是粉樱发色的她,还是银白髮色的她,至今都清晰鲜明地回忆想起。
但是,不管是哪个她,现在都不在了。
⋯… 都不在了。
「呜 ⋯… 」
如果是过去那个软弱的我,恐怕早已落下眼泪。但是我的泪水,早已在得知幻樱死讯的那时流干。
「呜呜 ⋯… 」
可是,我的内心已经被痛苦的监牢所囚禁。那监牢中的寒意,那所有的苦痛伤悲,那带有幻樱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令我痛苦难当。
痛苦到让我忍不住缩起身体,忍不住牙关打颤,堕入自我逃避的空白意识中 ⋯… 透出无法落泪的挣扎与乾嚎。
哪怕身为独行侠的那个部分,清楚知道这样子非但于事无补,还会令精神上的缺口变得更加空洞与苍白,那冰寒的内心牢笼里,层层的冰墙依旧变得更加厚实。
「 ⋯… 」
然而 ⋯…
然而—
就在悲怆几乎攻佔内心的此刻,忽然有丝丝毫毫的暖意,闯进我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