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悔在犧牲離別時

随着「问心七桥」的崩溃，即将返回现实世界的我，已经是泪流满面。

身后不断自我崩毁的七彩世界，不断传来惊天巨响，但那声响哪怕再大，也无法传达至此刻痛楚的内心。

内心阵阵传来的绞痛感，像是要将发生的一切……用力铭刻在最深处那样，不断刺激着恍惚的意识，强迫自身接受现实的残酷。

在先前血与火的预知梦里，未来原本会成为写作之鬼的那个「未来的我」，以杀戮成就大道，为了得胜不择手段。在那条时间线里，我杀掉了辉夜姬。

而在另一条时间线里，未曾受到怪人社所拯救，成为独行侠之王的「过去的我」，漠视一切，目空所有，将一切做为前往高处的踏脚石，引燃无数战火，导致辉夜姬出面守护Ａ高中而败亡。

过去，未来，然后是「现在」。

而现在……

「……」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手掌不断颤抖，那是因无法抑制的痛苦产生的震颤。

现在，辉夜姬依旧因我而死。

彷彿被时间线收束所影响，命运早已注定，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哪条时间线的我，都将亲手杀死辉夜姬，背负杀死友人的罪孽。

「罪孽……吗？」

可是，就算是相同的罪孽，乍看之下相同的结局，却产生不同的结果。

在这一次的时间线里，我与所有怪人社成员建立起更深的羁绊，所以不会再次踏上「未来的我」或是「过去的我」的旧路，而是始终选择守护所有人。

如果没有这一年来，那珍贵到无以复加的回忆做为支撑，在想起幻樱的那刻……恐怕我早已堕化为「写作之鬼」或是「独行侠之王」，再次激起滔天杀戮，使一切陷入混沌中。

只是哪怕如此，在重新取回记忆后，正因深刻理解一切──知晓幻樱为开启新一轮的时间线，斩除了过去、牺牲了现在、奉献了未来，承受无数苦痛，独自于寂寞的角落里承受哀伤，当时的我……发狂了。

哪怕没有堕化为「写作之鬼」或「独行侠之王」，我依旧发狂了。

因为没有获胜的绝对把握，才会发疯似地想变强。最后，我想出看似折衷的「无我之道」，自认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我还是错了。

「怪物君的实力，比原先预估的还要强，如果将写作比喻为无数条道路……怪物君必定是将自己的道路贯彻到了极致，走到常人难以想像的高度之上。」

「他连一个幻影都足以窥破虚妄，看穿『问心七桥』并不是真正的现实，且拥有足以斩掉虚幻世界的才气……这样的对手，又怎么会是凭藉于虚无之上的『无我之道』可以击败……」

……强大。

怪物君这个敌人，拥有难以言表的强大!!

如果我真的选择度过「问心七桥」斩掉所有情感，即将要面临的，恐怕只有最终一战败亡的后果。再次重蹈覆辙，踏上其他时间线曾历经的绝路。

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产生变化，与过去有所不同。

「与过去不一样……吗？」

思及『过去』这个辞彙的瞬间，许多记忆窜过脑海，我忽然有所领悟，同时也感到强烈的鼻酸。

「原来如此……」

幻樱以性命做为交换，跨过了时间线，来到现在，改变了原本会一直消沉下去的我，让我重拾写作，看见新的可能性。

──重拾写作的我，也在不断影响周遭的人。沁芷柔、风铃、雏雪……大家慢慢克服自己的弱点，跨越心中的那道坎，与过去不同的社员们，使崭新的怪人社因此诞生。

而崭新的怪人社也改变命运的走向，让前一次时间线没有加入怪人社的辉夜姬，成为了社员，变成了伙伴。

最后，辉夜姬以她的死，守护了我，让我的『本心之道』重获新生，这也是前一次时间线未曾发生的事。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近乎偏激的命运将所有人串在了一起……所有发生的一切，既像噬人的诅咒，同时也蕴含无穷希望。过去与未来的我，踏上的道路都注定失败并灭亡，如果想跳脱这绵延不绝的灭亡迴圈……唯有不断前行，尝试尚未走过的道路，藉此抉择出那无数条死路中的……唯一生路!!

「所以，我不能停下脚步。

「所以……我必须抹去自己的眼泪，让本心之道迅速圆满，成就无人可及的强大。」

辉夜姬死前的话语，再次掠过我的心头。

「妾身并不会真正消失……

「因为……妾身今日的荣光，将化为您明日的皇冠之影……」

将崩坏的七彩世界抛在身后，用手背将泪痕擦乾的瞬间，我的眼前也重现光明，那是通往外界的光晕出口。

我的双腿不断迈出，大步跨入现实世界。

✎

现实世界中，沙滩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几乎所有Ｃ高中学生都集中在这里。知道内情的人都是一脸焦急，有些人不明究竟，但也被感染了那股紧张的气息，整个场面的氛围凝重无比。

处于群众最前方的，是怪人社的成员们。只有身为Ｃ高中核心的这些人，透过一面像是镜子般的晶星人道具，窥见事情的真相。

风铃担心地凝视我，雏雪面无表情，而沁芷柔则扶着受伤的桓紫音老师。

原本在「问心七桥」的最后一关，桓紫音老师打算亲自出战，但因为关卡的强烈排斥，她受伤而昏厥，直到现在黑西装的胸前也能看见点点血迹。

所有Ｃ高中学生都盯着我看，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朝着怪人社成员们走近，脚步越来越缓……越来越缓，最后在离她们五步之外站定。

首先，我朝她们呈九十度弯下腰。很快我又觉得不够，又蹲了下去，膝盖与双手落在沙地上，朝她们呈现土下座的姿势。

朝着自己的伙伴，我垂下头颅，以祈求般的语调，不断重複着致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

甚至连额头都触在沙粒上，感受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温度，我继续着话语。

「之前是我太过幼稚，想法不够成熟，所以才会一意孤行……想靠着一己之力拯救众人，才让大家失去笑容，让大家的期望落空……让大家……因我而受到伤害……」

过去曾经自诩为独行侠，秉持着傲然而独立的生存之道，面对任何事物都不肯轻易低头……这样子的我，正在亲自破坏往昔建立的信条，在众人面前跪地，坦承内心的软弱。

原本因为嘈杂的沙滩上，因我的举动，我的发言，已经变得鸦雀无声。哪怕不抬头，我也能感受到一道道炽热的视线正盯在我的背上，藉此评估我的人生价值。

可是，哪怕如此，我依旧咬紧牙关忍耐。

过去因谎言而造成的伤害，也只有十倍于此的坦承能够弥补。

所以哪怕面对的是怪人社众人的沉默，哽在喉中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沉重，我依旧坚持着把话继续说完。

「事到如今，我不会天真地说出『请原谅我吧』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只希望妳们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我能够──」

「……能够怎么样？」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哽咽的女声给打断。

我微微抬起脸，看见桓紫音老师紧盯着我，她的表情无比心痛，异色瞳里闪过複杂之色。

桓紫音老师继续说了下去：

「柳天云，从当初拿走玻璃高脚杯的那一刻起，汝就已经放弃了原本的自己，即是与吾彻底告别，不再是吾的学生，也不再是怪人社的一员。

「这样子的汝……被变强的慾望蒙蔽心灵的汝……却让辉夜姬那孩子为拯救汝而牺牲。汝已经入魔了，所以吾不会再听从汝的任何想法，当然也不会让执着于虚妄之强的汝……代表Ｃ高中出战。

「也就是说，在这场六校之战里，汝已经是局外人。哪怕是最终一战，也不会有汝插手的余地。」

────!!

耳闻如雷击般的惊人消息，我望着桓紫音老师，原本在七彩世界里哭得有些红肿的双眼，慢慢瞪大。

……不会再让我代表Ｃ高中出战？

……哪怕是最终一战，也不让我出手？

历经两次时间线，付出幻樱与辉夜姬的生命做为代价，就在我的本心之道得到痊癒的机会、实力有望重返颠峰的此刻，我却失去代表Ｃ高中的资格。

如果不能出战的话，也就是说，必须让风铃与沁芷柔直面怪物君，进行最后争夺愿望的决胜战。

我比谁都了解，在轻小说的领域里，风铃与沁芷柔那远超常人的实力。可是，面对怪物君那彷彿能不断超越极限的强，她们的胜算并不高。

在记忆复甦后，我已经明白……就连上一次时间线里，强大到了极致的幻樱与辉夜姬，都无法赢过怪物君。

要知道，辉夜姬如果不是身体状态欠佳，就连已经踏过「问心七桥」之中的六桥的我……可能都远非其敌。

可见怪物君实力之恐怖，近乎不可思议……换句话说，此刻的Ｃ高中假若还有所保留，扣下我的战力，战胜怪物君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我……」

想到关键处，就在我急着想要向桓紫音老师求情时，却看见她已经转过了身。在转身的时候，她的披风逆着海风飞起，在半空猎猎作响。

「……走吧，离开这里。」

桓紫音老师朝着搀扶她的沁芷柔如此开口。

甚至连分说的余地都不留丝毫，在围观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桓紫音老师的身影……就此慢慢远去。

✎

我并没有从沙滩上站起，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只是朝着桓紫音老师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惊讶、痛苦、感伤，诸般情绪慢慢涌上心头，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的愤怒。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足够强大……如果我当年没有封笔，是不是就可以守护所有人，辉夜姬与幻樱不会身亡，所有人都能幸福快乐地迈向崭新的明天。

哪怕我明白，正因为历经许多痛苦的过去，才能拥有弥足珍贵的现今，懊悔依旧不断袭上心头。

大概是察觉状况不同以往，第一时间，并没有Ｃ高中的学生朝我接近。大家就只是远远旁观着我的身影，不断交头接耳，製造出嗡嗡低语。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中，就这么过了许久，最先朝我报以善意的，是一前一后朝我接近的两道身影。

「前辈……」

「……」

是风铃与雏雪，风铃微微弯下腰，担忧地看向我。处于第一人格型态的雏雪，则面无表情地搓揉着头上卡通大熊套装的耳朵，似乎在思考某些事。

依旧保持着跪姿，我茫然地看向她们。在辉夜姬刚刚离世，局势发生剧烈变化的此刻，平常建立起的前辈刚强形象已然崩塌，面对这两个社团里的后辈，我感到不知所措。

「前辈，您……」

风铃欲言又止，怯生生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把后面的话说完。

「您与辉夜姬之间……风铃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风铃明白，前辈一直都很痛苦很痛苦，试图背负所有，打算独自承担一切……这次，肯定也不例外吧。无法分担前辈的痛苦，也是风铃的错……所以，前辈……」

风铃慢慢蹲下，直到与我视线齐平。她特有的温柔眼神，在此刻展露无遗。

「所以，前辈……即使您犯下滔天大错，风铃也会与您一起承担那份罪恶，哪怕您踏入地狱，也不会是孤身一人。」

语毕，风铃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她的笑容带着惯有的温柔，语意却比先前任何一次说话都更加坚决。

面对风铃的自白，我沉默许久后，发出轻声叹息。

「……谢谢妳，风铃。」

我没有正面回应风铃的话。

直到最后，我也只能回以带着苦意的道谢。因为我所拥有的，是透过牺牲幻樱与辉夜姬换来的希望，这样子的道路，注定充满哀伤与悲凉，有我一个人走就够了。

就像我曾经写过的轻小说《亚特留斯之剑》里的主角大英雄那样，如果踏在鲜血开拓的路径中，以燃起罪业之火的大剑斩向敌人，那这罪恶的业火，也势必会波及于己，直到自身也做为柴薪燃烧殆尽。

「……」

我闭目片刻，就在我想对风铃说些什么时，眼前忽然被一道黑影所笼罩。

快步走近的雏雪，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娇小的身躯遮挡住大半阳光。她将表情藏在卡通大熊兜帽之下，但是透过那急促的呼吸，我能感受到某种激烈的情绪正在雏雪的心中酝酿。

将头上的卡通大熊兜帽掀开，雏雪的眼眶泛红，以迥异于平常的认真态度，开口发言。

「……雏雪很喜欢辉夜姬，所以说，对于学长的行为感到不满，非常非常不满喔!!

「可是，现在的学长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学长!!雏雪讨厌自暴自弃的学长，超级讨厌!!」

捏着小小的拳头，雏雪涨红着脸朝我大喊出声。

「所‧以‧说！给我振作起来啊!!让雏雪再次看见那个不会被任何事物击垮，内心强大到可以拯救所有人的学长!!让雏雪再次感受到──当初将雏雪从孤独之井中拉出的你，所能创造的奇蹟吧──!!」

──!!

一阵海风吹来，拂动了雏雪的浏海，在这一刻，她声嘶力竭地朝我吶喊的形象，永远铭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原来如此……吗？」

我看看雏雪，又看看风铃。

……我早已决定要拯救幻樱，拯救辉夜姬……得到愿望，换取通往複活之路的资格。

也早已明白，奇蹟并非无中生有之物，而是由拚尽性命的努力，缔造出的微小可能性。

但是，即使打算拚上性命努力，只要在冰冷的黑暗中不断前行，内心就会逐渐被同化变得冰寒。

「可是，如果妳们也在的话……」

我伸出双手，左手牵住了风铃的手，右手拉住雏雪的手，慢慢从沙滩上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