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雷声。
此刻天空被乌云彻底染为墨色,暴雨与闷雷声接连不断。这场骤雨来得又快又急,挟带着将整个世界淹没的气势,随着时间过去变得更加兇猛,彷彿永不止息。
不久之前,我被车辆逼得摔进人行道旁的水坑,这时道路的转角处,碰巧出现一名少女。
透过天际闪过的电光,我看清对方的模样。
银白的长髮,娇小的身材,可爱红润的脸蛋,以及腰间招牌的狐面坠饰……毫无疑问,这个人是幻樱。
穿着洋装的她,比记忆中任何一刻都更加优雅与从容,哪怕世界被笼罩在灰暗的大雨中,她撑伞缓步走来的身影,依旧无比耀眼。
随着幻樱的现身,触景生情,脑海里瞬间勾起无数回忆。那些回忆中,有因写作而成为宿敌的执着,亦有在怪人社经历的青春笑泪,更有生离死别前的凄苦……诸多想法组成的複杂感受,使我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然而,此刻幻樱在雨中朝我慢慢走来的这一幕——毫无疑问也将成为最深刻、令人无法忘怀的回忆之一。那是如愿以偿复活对方的欣慰,是努力终于获得回报的感动。
……是啊。
幻樱已经复活了,能够回归平凡而幸福的日常生活,能像这样这样自由地在雨中漫步,不用害怕因存在之力消散而死亡。
在许多不同的时间线里,「过去的我」曾于幽暗中独自恸哭、「现在的我」曾不顾一切踏上问心七桥、「未来的我」则不惜牺牲所有……那几乎数之不尽的苦痛过往,都是为了换取眼前的这一幕。
眼前这一幕,是超越了自身极限、超越了时间线……也超越了生与死,才终于交换而来的奇蹟。
哪怕早已在电视上看过幻樱的身影,但此刻亲自与其相遇,我的眼泪依然止不住地落下。
……妳还活着。
光是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内心就被喜悦之情彻底充塞。
就在此时,幻樱已经撑着伞靠近,她弯下腰,朝跌倒在地的我伸出手,露出关切的表情。
「你还好吗?」
一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传入我的耳中,却比天边接连不断的闷雷还要更加响亮。
幻樱维持着伸手朝向我的姿势,这时候开口继续追问。
「……受伤了吗?如果只是站不起来的话,把手给我。」
她想帮助我站起。
可是,看见幻樱递出的手,我的内心却慢慢沉了下去,坠入比雨水更加冰冷的黑暗中。
从幻樱的语气与表情推测,她也被文之宇宙的愿力,剥夺了关于我的一切记忆。
……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幻樱来说,我只是个路过偶遇的陌生人。
……现在的她,是最显眼的舞台上发光发热的轻小说家,而我却只是个一事无成的残废。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柳天云了。就像我已经不是雏雪、风铃、辉夜姬眼中可靠的学长、前辈、柳天云大人那样,现在的幻樱已经变得很坚强很坚强,没有再与我相遇的必要。
内心闪过许多念头,缄默许久后,我没有把手递向幻樱,而是慢慢爬起身,转身一跛一跛地远去。
「……?」
我能感受到幻樱疑惑的视线,始终紧随着我的背影。
越是在意那视线,步伐就越发局促,不断想远离身后的少女。
——因为,弱小的原罪太过沉重。此刻我已经堕入黑暗,落入那一无所有的深渊中,不会再有翻身爬起的可能性。
失去写作才能、文意、道心,我曾经倚仗的所有武器都已经被夺去。就像失去爪牙的野生动物那样,在竞争残酷的现实世界中,我已经一无所有。
但就在走出约两百公尺后,背后忽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幻樱撑着伞赶上来,走在我身旁,露出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
「你为什么逃跑?感觉超可疑的。」
望着幻樱的笑容,我不禁一怔。
……是啊,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也好久没看见了。
「……」
然而,我并没有回答幻樱的问题,只是不断加快脚步,想要甩开幻樱。
但幻樱由于体态轻盈,走路速度显然比我快上许多,在这条漫长的人行道上,她始终紧随在我身旁。
露出试探性的眼神,幻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开口说话。
「……喂,你认得我吧?」
指着自己白皙的脸蛋,幻樱笑着开口。
「……!!」
「果然呢,听到这句话你的瞳孔就开始收缩,被我猜中了?」
紧接着,保持微妙的笑容,幻樱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也是因为认出我,所以才逃跑的吧?」
——!!
幻樱接连抛出的疑问句,旁人乍听之下只是三个普通问题,但落入我的心湖时,却足以激起滔天大浪。
……从与幻樱相遇到现在,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但却透过表情、动作,藉由蛛丝马迹推断一切,幻樱却像早已读透结局的侦探那样,每一个推论都正确无比。
或许说幻樱是侦探也并不完全贴切,因为身为天才诈欺师的她,只是兼具相同的能力而已。
无论如何,我很清楚,随着开口次数增多,被察觉破绽的机率也就更大。
所以我并不打算与幻樱继续相处,我只是对她摇摇头,然后首次开口发言。
「……请不要跟着我,我只是觉得妳很眼熟,似乎在电视上见过而已。」
语毕,我将脸孔低下,借着雨势藏起心虚的表情。
我一跛一跛地前行,拚命想要远离幻樱。
那急切的姿态,已经狼狈到近乎逃跑。
已经知道幻樱过得很好,我不想再多生事端。
可是,始终紧随着我的幻樱,却忽然笑了。
「嗯?可是人行道只有一条耶,人家本来就是往这个方向走的,你说我跟着你,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我迟疑片刻,觉得幻樱的发言确实有理,按照行走路线而言,像无头苍蝇那样胡乱转身逃跑的我才是理亏的一方。
想到这里,于是我掉转身躯,从幻樱身旁擦过,想与她走相反的方向。
「……」
我走出三步。
走出五步。
可是,哪怕我已经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身旁踩着水坑前进的脚步声,依旧亦步亦趋地响起。
我一怔,转过头,发现幻樱居然与我并肩而行。
发现这个事实后,哪怕以我的修养,也几乎控制不住气急败坏的情绪。
「这次妳确实是在跟着我吧?」
「没有吧,人家不是走在更前面吗?你看,我比你领先半步。你怎么能说前面的人『跟着你』呢?果然你这个人很奇怪。」
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幻樱这么回答。
我低头一看,确实幻樱每次脚步落下都比我快了半步,所以乍看之下虽然像两人并肩,但幻樱其实才是走在前面的人。
我再次语塞。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心一狠,乾脆右转通过斑马线穿越马路。这次我很确信领先于幻樱,而且这里也不是她一开始要走的方向,如果她再跟上来的话,这次绝对无话可说。
但是,哪怕我已经穿越马路,步入另一条人行道上,幻樱的脚步声依旧不断传来。我甚至能听见狐面坠饰碰撞产生「喀啦喀啦」的响声。
于是我霍地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幻樱。
她见我停步,也跟着停下,对我露出微笑,似乎在等待我的发言。
我很确信自己这次能问倒幻樱,于是抱住自己的胳膊,哼了一声。
「这次妳还有办法否认吗?我都已经穿过人行道了,妳却也跟过来,答案很明显了吧。」
这是我的「必杀・言语论破」。在侦探小说里,就相当于人赃具获的场面,哪怕兇手再怎么高明,也必须伏诛认罪。
只是,幻樱的镇定却超乎想像。
即使已经见识我所谓的「必杀・言语论破」,她却只是狡猾地望着我笑。
「你知道吗?只有被追赶的动物,才会惊恐于背后的声响是否来自猎人。」
撑着伞站在不远处,幻樱如是说。
「对,我是跟着你,但那又怎么样?人家有话想对你说,跟上来不是很正常吗?」
听到幻樱的解释,我一怔。
就像人赃具获的场面,侦探忽然发现兇手持有的赃物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东西,所谓的赃物根本就不是「赃物」。那是跳脱了惯有思维,原先不应该存在的选项。
到了这时我也发觉,不管怎么样,幻樱总是有话可说。
不管是哪一次的时间线,我过去与幻樱进行言语上的交锋,从来就没有赢过。
哪怕是面对怪人社中那些不讲理的怪人,因为彼此之间太过熟稔,我早已掌握她们的弱点,就算再怎么争执,她们也总是有破绽可寻。
但身为诈欺师的幻樱,却完美将自己的弱点藏起。
她也不着急,就只是一点点、一步步进逼,把节奏引导至想要的局面中。
我明明不想跟幻樱说话,可是她一句「人家有话想对你说,跟上来不是很正常吗?」就戳破我气势汹汹的提问,让我感到一阵尴尬,连逃离战场的机会都彻底失去。
豆大的雨点顺着我的额头淌下,最后流入我的眼中。
但我没有眨眼,而是静静望着幻樱。
先前与幻樱相逢的瞬间,内心涌起的无尽感动并非虚假;然而,此刻几乎沁透全身的悔恨之意,也是货真价实。
……我很后悔,自己摔倒引起她的注意。
这样的悔恨,来自于此刻的弱小与无力。
最终一战结束后,已经过去许多时日。历经长久的思考,我早已明白——自己会遭逢众多霉运,大概并非偶然。
会落入现今的局面,多半是因为文之宇宙那无尽的愿力,为了实现「众人能够幸福」这个愿望,才将噩运加诸于我,进而平衡所谓的「愿力之天秤」。
这就是无比现实,同时也无比公平的「等价交换」之法则。
也就是说,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可以将光明与温暖带给同伴了。
曾经,为了拯救已经死去的大家,我曾一度获得寰宇无敌的强大勇气。
然而,因拯救而生的勇气,在愿望实现后,也彻底失去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现在形同废人的我,只要知道曾经的伙伴,曾经的朋友,在世界上的某处过得很好,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样就足够了。
是啊,这样就足够了。
所以,在察觉幻樱想要接近我的意图时,我才会不断退缩。就像幻樱口中被猎人追赶的猎物那样,採取苟延残喘的可悲行动,拚命想逃到谁也看不见的角落。
雨幕笼罩大地,我与幻樱在沉默中彼此对视,这一刻时间彷彿被无止尽地拉长了。长到足以在我心中,燃起过往回忆的余烬,只差些许,就要再次产生留恋的情绪。
但是我不能,不能再有留恋。已经残缺不全的我,缺乏追寻梦想的资格。
最后……面对始终盯着我看的幻樱,我缓缓闭目。
「……妳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抱歉,我很忙,请长话短说。」
我刻意装出极为冷淡的语气,试图封闭自己的内心。
可是,幻樱的脚步声却在持续向我接近。
就在我睁开眼时,发现撑着伞的幻樱已经凑到我的面前,让我的身躯进入雨伞的遮蔽範围。
因为伞并不大,我与幻樱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呼吸,甚至数清对方的眼睫毛根数。
幻樱沉默片刻。
在两人安静对视的这瞬间,世间一切的音源,彷彿只剩下暴烈的雨点打在伞面上,所发出的「啪啪啪啪」声响。
又过去几秒钟后,幻樱的声音终于响起。
「……果然呢。没有雨水掩饰后,就看得更清楚了……」
幻樱眨眨眼,接着她指向我的眼睛。
「你果然在流泪。明明素不相识,却一见到我就哭泣,这是为什么呢?」
闻言,惊讶的情绪猛然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