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逢幻樱后的第二天早晨。
出门上学前,我打开家门,先是仰望天空。
天空的颜色,依旧暗沉到令人心头髮闷。层层叠叠的抑郁云层中,时不时传出闷雷的响声,彷彿在宣告着随时会下起足以淹没世界的暴雨。
对我而言,真的下起雨来反倒还好。因为每当遭逢这种风雨欲来的阴沉天气,我曾经断折过的左脚伤处,就会开始隐隐作痛。
那疼痛并非令人难以忍耐,但随着伤处一起涌起的回忆,却酸楚到彻底沁透心扉。那是几乎铭刻于灵魂深处,哪怕再怎么刻意压抑,夜深梦回之际……也会悄悄浮起的複杂情感。
……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原因也很简单。
我的左腿,是在「最终一战」里断折的。
曾经,因为付不出足够的代价与「愿力之天秤」交换所有人的性命,我一度尝试将自身的性命做为筹码而压上。为了达成这样的举动,从高空落下摔在银盘上的我,左脚留下终生伤残的隐患。
而每当伤口开始作痛,也会无可避免地想起最终一战……想起怪人社的伙伴们。想起曾经有一年,我与大家一起努力奋斗,为了实现写作上的理想而挥洒汗水。
那理想并不崇高,却很沉重——仅仅是遵循生物本能,想要实现让所有人都能继续存活的祈求,如此而已。但因为敌人太过强大,一路走来艰辛无比,甚至到了后来,几乎寸步难行。
在晶星人降临的起初,那时的我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年少气盛,却背负着必须拯救所有人的重责大任。
而最初的我不够坚强,无疑会被那样的重责大任给压垮……所以幻樱才会现身,披着斗篷,显露出那帽檐之下的真实情感,对我说出「你已经逃了两年」这样的话语。
幻樱曾经的话语,拉回了处于迷途的我。
那之后,随着在困难中不断前行,在不知不觉之中,原先狭小的道路慢慢变得宽广,独自行走于黑暗中的旅人,也终于看见了光芒。
那光芒太过璀璨,彻底照亮原先黑暗的道路,也映出了一路走来……我身旁逐渐增多的伙伴。
先是幻樱……再来是沁芷柔……接着是风铃……后来轮到雏雪,最后是辉夜姬。由桓紫音老师带领大家,所有人共同组建起名为「怪人社」的珍贵存在。
……坦白说,自幼以来,始终秉持独行侠「独善其身」原则的我,刚开始并不信任怪人社的存在。
但是,随着与所有人并肩而行,在那风风雨雨中掩护彼此协力前进,我的想法慢慢产生改变。
「几乎要在孤独的海洋中溺死,哪怕这样子的我……也有接近大家的资格吗?」
这样子的疑问,随着时间冉冉流逝,怪人社其他社员们对我张开欢迎的双臂,我原先孤寂的心房也慢慢被打开。诚挚的心意开始彼此拥抱,于寂寞的世界流浪多年后,我终于……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这样子,能接纳「真实的柳天云」地方,很可能一辈子不会再出现。在这里,我交到了朋友,领略了伙伴之间温暖的情谊。
所以,我必须守护好不容易找到的避风港。
所以,我必须守护那温暖的情谊。
我想要守护怪人社,想要保护大家,让大家能在原先的道路上,继续露出真心诚意的笑容。
为此,哪怕付出我的一切,将自身做为柴薪燃烧也无所谓。
为此,我在「最终一战」中,与「愿力之天秤」进行等价交换……选择付出自己的写作才能、道心,文意……以及与众人之间的所有羁绊,来交换宝贵的愿望。
如果想让大家拥抱应有的幸福,这是必须的条件。
最终,我的目标达成了。
但现实且残酷的等价交换,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失去写作能力,失去曾经的朋友,甚至失去重新成为独行侠的资格,变得一无所有,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也在真正堕入深渊后我才明白,在那幽暗不见天日的谷底,仅余空洞的绝望……随着时日流逝,那空洞的绝望感,也会逐渐化为挥之不去的苦痛,慢慢深入意识,将精神世界彻底浸染。
「……」
时光漫漫,被剥夺一切的我,唯一还能够依靠的东西,只剩下来自过去的美好回忆。
像快要溺死的人那样抓住救命稻草,依靠来自过去的怀思,贪婪地汲取未曾遗忘的美好……这是我能逃避现实的唯一手段。
可是,越是逃避,累积起来的苦与痛……在爆发时,态势也越加惊人。
换句话说,我藉以麻痺自己的、所看见的,犹如泡泡上虚幻的倒影。哪怕映于其上的色彩再怎么璀璨缤纷,也无法与现实产生真正的联繫。
况且,越是逃避,当那以美梦构成的泡泡破灭时,藏于其中的残酷现实……也将化为噬人的巨兽,让执迷不悟的宿主备加品尝痛苦。
然而,哪怕是饮鸩止渴,我也必须如此而为。
因为如果不沉浸于过去的美梦中,在失去一切的现在,恐怕我早已崩溃发狂。
「……」
注视着阴暗的天空,沉默许久后,我带上玄关旁的伞,準备出门上学。
迈步走到街道上的同时,我再次抬头。
这次我看向的不是云层,也非天空,而是更高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妳想看见的吧……晶星人女皇。」
一边说,我不禁露出惨笑。
「彻底成为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在无尽的悔恨与哀恸中度过余生……正因为想见证这一幕,所以妳才没有阻止我在『愿力之天秤』许下的愿望,进而铸就现况的诞生。」
当初正是看穿了晶星人女皇残虐的本性,在「最终之战」必须许愿的最后一刻,我才能以自身永远的绝望做为契机,让己身化为桥樑,化为大门,将所有人的希望接引而来。
怪物君当初夜观星象,所得出的预言也正是这个意思。因为如此,我才会是预言中所谓的「希望之门」……
当初在「最终一战」结束后,「文之宇宙」开始产生让愿望实现的效力。于那笼罩全宇宙、使愿望逐渐实现的强烈白光中,晶星人女皇却笑了。
双眼如毒蛇般紧盯站在「愿力之天秤」上的我,站在宇宙船顶端的晶星人女皇,她身旁跪着一地侍卫,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异常强烈。
「嘻哈哈哈哈哈哈……臭猪猡,好好享受你的绝望吧,死吧、死吧、会很想死吧?未来你肯定会生不如死吧?啊啊……啊啊啊……极端的绝望真的是太棒了、太棒了……」
一边发出呻吟声,晶星人女皇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像是在品尝可口的美酒那样,陶醉地晕红了双颊。
「啊啊……啊啊啊啊……真想赶快享受你的绝望表情啊,不过本女皇可是很忙的……下面那堆猪猡整天催促本女皇回母星处理国事……哎呀哎呀,该怎么办才好呢……毕竟距离遥远,一来一回就要三百年这么久呢……」
说到这,晶星人女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询问旁边半跪着的晶星人侍卫。
「对了……现实中,地球人可以活三百年这么久吗?我看过的轻小说里……有些人类可以活几千年,有些人类只能活一百年,似乎每个个体的寿命差异很大。」
那晶星人侍卫一怔,露出迟疑的表情,显然他跟晶星人女皇一样,对于地球人的生态并不是很了解。于是这名侍卫在告罪一声后,赶紧吩咐身后的手下去请教学识渊博的人。
那名手下对于晶星人女皇的提问不敢怠慢,飞奔而去,很快求得答案回来。
「启稟女皇,据七六四二三四博士所说,能够活几千年的人类是小说里虚构的事迹。在现实中,人类最多也只能活一百二十年左右而已,这还是寿命特长的极端个例。」
「什么?最多只能活一百二十年?未免也太短了吧,晶星人至少也能活两千年耶!难道说这就是下等生物的极限吗?」
晶星人女皇皱眉,显然对于地球人的「短寿」相当不满。
就在这时候,宇宙船后方的内室里,忽然有人推门走出。
那是一个穿着科学家白袍的男性晶星人,他戴着眼镜,脸上有不少岁月留下的风霜,态度相当从容与沉静。他走到离女王不远处,恭敬地半跪在地,然后开口发言。
「女皇陛下,属下有事稟报。」
「哦?」
晶星人女皇斜眼看向对方,露出冷笑。
「……你说有要事稟报?」
「是。」
穿着科学家白袍的男性晶星人冷静地回答。
原本在听说地球人短寿的消息后,因为一来一回要花三百年,地球人肯定会寿终正寝,这完全违背了女皇想看我痛苦一生的初衷。
因此,任谁都能看出女皇明显情绪不佳,周围跪了一地的晶星人侍卫们正是察觉到了这点,纷纷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甚至不敢与女皇的目光相接,就怕成为情绪的发泄口。
……别人是畏之如蛇蝎。
可是,这个穿着科学家白袍的男性晶星人,居然与其他人做出完全相反的举动,主动上前与晶星人女皇谈话。
或许是这一点让晶星人女皇有些讶异,她的眉毛微微挑起。
然而,生性残暴易怒的晶星人女皇并没有给对方好脸色看,她手一抬,伴随一阵红光闪过后,凭空变出了一条长满玫瑰尖刺的红色长鞭。
接着,晶星人女皇将红色长鞭「啪」一声地重重甩在科学家白袍男人的身旁甲板,那力道之恐怖,甚至令坚固的甲板上产生了些许裂痕,令人看得冷汗直冒。不难想像如果打中肉体,会造成何等伤势。
先是动手威慑对方,晶星人女皇将红色长鞭回拉,同时缓缓开口,直呼对方的姓名。
「……什么事?七六四二三四?如果是无聊的话题,趁现在磕头认错的话,本女皇可以考虑只把你打到半死。」
晶星人女皇在愤怒时,语音反而更显轻柔。大概从这话声中记起了过往的恐怖,许多晶星人侍卫的身躯都开始颤抖。
但那名为七六四二三四的白袍男人没有畏缩,他反而抬起了头。
「启稟女皇,属下听说女皇必须赶回母星,正为无法彻底见证在地球进行的『游戏』感到遗憾。为了替女皇分忧解难,属下想斗胆提出一个构思。」
「……哼。」
虽然哼了一声,但这话显然对晶星人女皇来说相当中听,她脸色也缓和几分。
于是晶星人女皇如此开口:
「……说下去。」
「是。属下的发明『转转时光君』已经至完善阶段,这个晶星人道具可以搜集指定地球人的喜、怒、哀、乐,乃至发生过的一切事迹,转拍成影片纪录并储存下来,储存的有效期限也远超三百年。」
「……所以?」
「所以属下斗胆,想提出用『转转时光君』做为媒介,记录下那个名为『柳天云』的地球人的一生。若是女皇您处理完国事,三百年后返回地球,也能够好整以暇地观看这个男人遭受的一切苦难。」
说到这,七六四二三四的话声一顿。
「再说,属下认为区区的地球人,没有让女皇于地球等待一百年左右,等到其寿终正寝的资格。利用晶星人道具记录其一生,再于三百年后当作女皇您茶余饭后的笑料,这才符合地球人卑微的身分。」
「……」
晶星人女皇如毒蛇般盯着七六四二三四,像是在斟酌着对方的提议,如此许久。
「七六四二三四,你对于自己的机器有多少把握?万一事情没有做好……你知道后果的。」
终于,晶星人女皇提出质询。
「百分之百。」
七六四二三四迅速回应。
「……是吗?是这样啊……」
在那之后,晶星人女皇露出思考的表情,她看看七六四二三四,又看看我。
最后,晶星人女皇朝我露出嗜虐的笑意。
「确实如此……哪怕是为了欣赏地球人的苦痛取乐,要本女皇在这个破烂星球等待上百年,也不符合本女皇的高贵。本女皇应该享受的是下人精心统整过后的成品,而非事事劳心费神。」
晶星人女皇说到这,手一抬,随着红光闪动,收起了红色长鞭。
对着我冷眼望来,晶星人女皇如此开口。
「这样吧……三百年后,本女皇会再来。柳天云,到了那时,想必你已经老死了吧。但你不必因此感到落寞,因为本女皇会快乐地欣赏你死前所走过的痛苦人生……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不放过,把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中——彻底把下等地球人能发挥出的价值利用殆尽!!」
「柳天云,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为了逞英雄的事迹留下悔恨……思及过往的愚行感到愤懑——你会因憎恨人生的不幸,在『愿力之天秤』的影响下痛苦哀号,等着吧,你等着吧……本女皇的话不会有错的……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边发出残酷的大笑,晶星人女皇转身离去,原先跪了一地的晶星人侍卫们也赶紧跟上。
而在此时,我与文之宇宙等价交换造成的愿力,也即将开始生效。
偌大的文之宇宙,此刻被皎洁的白光充塞,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那强烈的愿力白光中,我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受到一股隐隐的吸力拉扯,那吸力彷彿能使我瞬间跨越无数距离,带着我传送回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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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在「最终一战」结束后,于昏沉中经过不知道多久,当我醒转时,已经躺在某间大医院里。
文之宇宙的愿力果然实现了我的愿望,并将我传送回地球。但相对地也取走了我的写作才能等物,以及与众人之间的羁绊。
而且文之宇宙并没有治好我在「最终一战」里左脚骨折的伤势,于是我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月,脚上打满了钢钉,才终于能拄着拐杖开始复健。
据医生所说,我的脚因为骨折的幅度太过严重,已经没有彻底康复的可能性。能在复健后跛着脚行走,已经是现代医疗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对于这样子的说明,我沉默许久后,点头接受了这个事实。
「……」
因为忆起很多过去的事,思绪开始有些紊乱。
「这是第三十次想起这件事了?还是第四十次?我总是会不断回想起『文之宇宙』的愿力生效后的那些事,这是为什么啊……」
想到这,我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
这自嘲里倒是无奈的成分居多,因为这种自言自语的询问,其实我的内心深处,早已知晓答案。
独处的人,总是惯于回忆过往。
哪怕明知沉溺于虚无的记忆里只会徒增悲伤,内心仍然会不断向虚无靠拢,试图于虚假的梦境内,再次接近无比重视的眷恋之物。
然而,就像水中捞月那样,如果试图捞起不存在于现实的幻影,哪怕再怎么拚命与努力,终究也只能将心湖搅得纷乱,使内心深处变得混浊不堪。
……我明白的。
我比谁都明白这点。
但是,即使如此,过往的回忆依然时不时涌上脑海,那是近乎于本能的求救与悲鸣。就像人类如果即将摔落悬崖,在这一刻本能会压制一切理智,看见一根草、一粒沙都会伸手去抓,试图从绝望的深渊中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