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六次旅行,我的内心,陷入长久的沉寂。
那种感受,既不是苦涩造成的心如死灰,也非长久痛楚带来的麻木,而更接近……灰尘落地般的寂静与惆怅。
走遍各地后,我看过太多的人,悟过太多的事,也有太多的时间进行思考。
所以重返原本的生活后,我也喜欢上安静。
但是与身为独行侠时,那种位于无人角落的安静不同……现在我喜爱的安静,是位于人群中的内心沉寂。越是感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带来的欢闹,当清冷的黑夜来临时,那如浮云聚散般的别离,也将涌起曲终人散的惘然……
那惘然,使不想失去的回忆,更加深植于心田中。
「佛家曾有名言……只有放下一颗种子,才能收穫一棵大树;只有遗忘一种执着,才能收穫一种自在。
「而我……却是放不下,忘不了。因为那沉寂与惆怅,已是洞晓世事后得来的自我……
「曾经,我为复活怪人社的伙伴……不惜逆转近乎无解的命运,只为看见她们能于崭新的天地,露出温婉的轻笑……
「因此,哪怕必须撕裂苍穹,颠覆整个天地,进而背负世间所有之恶……那也无所谓。无论是哪一条时间线的我,都会毅然如此抉择……」
所以……
思及此,在人群散去的寂静中,我慢慢想起了怪人社众人。少女们的娇俏颜容,一一闪过眼前。
「所以……面对这样的她们,我又如何能将回忆放手,怎能把羁绊遗忘……」
一阵近夏的微风吹来,将我的轻语,送往某个方向。
那并非怪人屋的方向,而是彻底背离位置的另一端。
这风,或许有自己必须走的道路。
但我那带着叹息的话声,却无疑是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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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雾亦如梦,但那缥缈朦胧之间,终究会迎来相应的真实。
「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也躲不掉。」
幼年时期的我,曾写过的书法,内容于某一日应验成真。
距离「最终一战」结束后,时光冉冉流逝,这时已经过去了近两年。
在樱花飞散的高三毕业典礼过去后,我、幻樱、沁芷柔、辉夜姬从学校毕业,而雏雪及风铃则升上三年级,成为毕业大考预备军。
而在结束六次造访怪人屋的承诺后,也就是与幻樱分别后的第三个月,事情发生了。
如同幻樱所推测的,「愿力之天秤」带来的不幸,蔓延到了她们身上。
最初的起因,是某个男性疯狂粉丝,在参加沁芷柔的签名会时,想爬上舞台偷拍沁芷柔裙底的风光,但却不小心从两公尺的高度摔下,事后这个疯狂粉丝……或许是为了引起心目中的偶像注意,到处宣称是沁芷柔刻意驱赶才会造成他受伤的结果。
刚开始有人不信,但也有人迅速转贴疯狂粉丝在推特上的贴文,这件事很快延烧开来。
千万别小看网路力量的可怕,短短三天时间,沁芷柔签名会的疯狂粉丝摔伤事件,就有四万多人转贴,并有十五万人对此讯息点击关注,各方人马的笔战与争论更是延续了五十万则以上。
因为沁芷柔罕见的美貌,许多之前在学校里对其嫉妒的女性同学,也在网路上纷纷跳出,宣称她之前在C高中就学时创立女王般的举止作风,甚至连专属的亲卫队都有。
于是沁芷柔的隐私不断被挖出、放大检视,就连做为泳装偶像的正当工作都被彻底抹黑。人心有时候比什么都更可怕,正是因为这样的力量。
而同样身为当红轻小说作家的幻樱、风铃、辉夜姬等人,在这时候站了出来,试图证明沁芷柔的清白,但此时大势已经压倒性倾向对于沁芷柔不利的一方,所以她们的辩护行为,反而更激起群众的怒火。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几个人,能够这么快在轻小说业界窜红啊?真的有这么厉害的人吗?」
「该不会像她们弄伤粉丝的恶劣行为那样,是靠身材与脸蛋上位的吧?」
诸如此类的恶意猜测,与匿名的无名氏放出的伪证,使原先就糟糕的情况变得雪上加霜。最后,就连在怪人屋内的其余伙伴——雏雪与桓紫音老师,都受到了恶意中伤攻击。
对于依靠读者来支撑销量与存活率的轻小说家而言……这完全是会导致社会性死亡的恶劣情况。哪怕她们人实际上还活着,身为轻小说家的她们却已经死去。
短短几个礼拜的时间,在时间进入最炎热的暑期后,对于怪人屋全员的中伤与抹黑,终于使她们的出版社承受不住压力,决定将她们全员做为弃子,从旗下名单开除。
穿着西装的出版社高层,是一名脸上充满皱纹的老男人。或许他也是迫于无奈,但此刻他想要抛弃怪人屋众人以保全自身的行为,却是无比坚定。
「……所以,我们会在今年七月三十日这天,于米亚夏斯大道召开幻樱、风铃、沁芷柔、辉夜姬等作家,以及雏雪、桓紫音这两名插画家和外包编辑的道歉记者会。」
在无数记者的镁光灯闪耀中,随着出版社高层如此宣布,怪人屋的所有成员也等同于被宣判了死刑。
即使有少数眼光清明的网友仍在打抱不平,但这个世上,只懂得顺着局势行走的愚昧笨蛋总是佔了大多数,所以乍看之下根本不合理的道歉记者会,就这么顺利成章地被订下了地点与日期。
但所谓的道歉记者会——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也等同于怪人屋所有人的引退记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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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亚夏斯大道,是一条铺着红色地毯的漫长大道,长度足有八百八十八公尺。在大道的末端,有一座高三公尺的演讲台,此地常被人用作政治演讲宣传,又或是集会游行的聚集点,必须事先向相关单位申请,并付出高昂的租借费。
但米亚夏斯大道因为太过宽长,光是红地毯的沿途就足以容纳上万人,更别提演讲台的周围刻意留出空地,好让更多人能够看见台上的人。
也就是说,这完全是一场公开处刑。
对于许多嫉妒心发作的暴民来说,哪怕是波及无辜也无所谓。光是能看见这一群无辜少女失去原先在社会上的地位,以及践踏她们在轻小说界的声名,就能够成为这群言语怪兽成长茁壮的食粮,一再将七月三十日这天的道歉记者会广而传之,试图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
因为消息散播得太快太广,即使我在狭小的城市一隅,已经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在七月初时,这些消息依旧传入我的耳中。
听见消息的起初,我久久无法言语。
「『愿力之天秤』……好一个『愿力之天秤』——!!真的要夺去我的一切,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愿力,非要伤害我所珍视的所有人,你才肯罢休吗?」
说到这,我不禁发出叹息。
……在「最终一战」时,哪怕强敌环伺,局面亦无比困苦与艰辛,但至少那时候的我非常强大。
曾经,在将一切交诸「愿力之天秤」做为交换前,我拥有无限接近于第五念的写作才能,以及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道心与文艺,更有势不可挡的锐气与傲意,在六校之中近乎所向无敌。
然而……现在我就是个身无长物的平凡男人,甚至连锐气与傲意……都在近两年的漫漫时光中被磨平了稜角。
随着距离道歉记者会一天天接近,看向床头柜旁摆满的照片,我望着照片中曾经笑容满面的伙伴们,慢慢陷入了沉默与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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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樱花飘落的毕业季早已过去。
在七月中旬的某一日,在不用打工与去育幼院的日子,我漫无目的地缓步前行。
此时正值炎夏,激烈的蝉鸣声不断震动空气。而越是接近林木茂密的所在,那蝉鸣声也越发刺耳。
在无意识中,我走近了C高中。或许是之前上学太过习惯走这条道路,也或许是高中外围种植的树木,那生机盎然的绿意,使额头见汗的我下意识在寻求清凉……不管如何,在C高中的校门前我忍不住停步,望着大楼林立的校园。
因为所有人都留级一年的关係,再算上「六校之战」的那年,我在C高中一共就读了四年。
人生没有多少个四年,那从眼皮底下溜走的时光,使心中的怀思逐渐涌现,彷彿重回当年的日子。
以手掌遮挡阳光,我朝校园内看去。
此时正值暑假,学生都快快乐乐地奔向长达两个月的假期,校园内放眼看去一片寂静,已经看不见任何学生。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某栋教学大楼接近顶楼的地方,怪人社教室的位置。
……好怀念。
……真的好怀念。
当初站在怪人社的走廊门口,倚在栏杆上,就能看见最漂亮的海景。但回到现实世界的此刻,那景色大概已经变成丛林般的水泥都市。
这时候,内心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我很想走到C高中的校园内……攀爬那漫长的阶梯,去怪人社的教室看看。
哪怕曾经的伙伴们,早已迁移到怪人屋去,此刻物在人非……但那留下太多过往足迹的回忆之地,我依旧充满情感。
于是我走向C高中的大门口,向警卫室里的人询问。在告知对方母校毕业的身分后……那历年来看过太多毕业生的警卫,似乎能够理解我的想法,对我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于是在蝉鸣与风响中,我顺利踏进校园,步入久违的环境。
走过中庭,转过迴廊,最后前往教学大楼的楼梯。在一楼的楼梯口,我略微停步。
昔日的回忆,也在恍惚间袭上眼前。
「不,柳天云大人……妾身身为要求结盟者,又来到贵领地进行拜访,怎么可以做出让领主前来迎接这种失礼的事情呢……这种举动有违大义,妾身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辉夜姬第一次来访C高中的景象,浮现于眼前。
当时明明体力无比差劲、爬两层楼就可能会倒地不起的辉夜姬,为了坚持所谓的大义,却固执地想要亲自上楼,幸好最后被我阻止。
记起这件事,我嘴角不禁浮现微笑。
「……好怀念啊。」
接着,顺着阶梯,我慢慢往上爬。
在经过二楼时,那熟悉的景色,使脑海再次涌现某段回忆。
「……可以背风铃吗?走一小段路就好。」
当初被雏雪诱拐许下诺言的风铃,无奈之下只好请求我的背负,并被迫询问「……大吗?」这种羞耻无比的问题。当时风铃害羞到头上差点冒出蒸气。
现在想起这段往事,依旧令人哭笑不得。
我顺着楼梯,继续往上爬行。
几乎每到一个楼层……每往前踏出一步,就能忆起更多往事。那许多回忆,在重游旧地的此刻被彻底翻出,慢慢化为令人莞尔的微笑。
幻樱……风铃……雏雪……沁芷柔……辉夜姬……桓紫音老师,在教学大楼的每一处,都能依稀重现与每个人建立的羁绊,进而窥见昔日的身影。
最后,我到达了顶楼,缓步前往怪人社。
驻足于怪人社的教室前,我先深呼吸了一口气。门没有锁,透过紧闭的透明窗户,能看见像过去一样,教室内零散地摆着几张桌椅。
鼓起面对过去的勇气后,我缓缓拉开教室大门,迈步进入怪人社。
一步,三步,五步……随着脚步前进,我站到怪人社的教室中心,正打算环目四顾,将教室彻底看个仔细。
但是,就在此时——
透过未曾关闭的教室大门——阵阵夏日的疾风,吹进了怪人社内。
或许是因为位于顶楼,那风势强烈得超乎想像,在我还来不及回过神之前,许多原本堆在桌子上的稿纸,也在那强烈的风中,化为漫天的纸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空中随着风势不断翻飞舞动。
那些稿纸上都写满了字,此时如同落叶般缓缓飘落,而稿纸的数量之多,让教室内彷彿下起纸张形成的大雨。
「……?」
我一怔,转头环视四周。
被无数飘扬的稿纸包围,在不明所以的迟疑中,我抓住其中一页稿纸,凑到眼前细看。
稿纸上,以娟秀的字迹写满轻小说。这字迹我十分熟悉,显然是出自幻樱的手笔。
由于幻樱的文笔相当精简扼要,我只看了小半张稿纸,就弄懂她想表达的故事内容。
这部轻小说,是在叙述一名孤独的少年为了拯救「树之国」的人民,前往危险的迷宫试图打倒魔王的故事。
故事内容本身相当精采,但有一点,却令人心生疑窦。
「名字……」
这部轻小说,男主角的名字是空白的。是真真正正意义上的空白,稿纸上每当提及男主角时,往往直接空出格子,省略其姓名。但主角是一名银发蓝眼的少女,从形容词上看来,就是幻樱自己。
思索片刻后,我依旧不明幻樱这么如此写作的用意。
沉吟片刻后,我又从空中接住一张稿纸,展开阅读。
「这是……」
这是沁芷柔的轻小说,故事内容是说,一名孤独的少年,为从邪恶的黑暗武术势力底下保护弱小,体弱多病的他,加以十倍的努力追求理想。女主则是金髮巨乳的美少女,外貌形容与沁芷柔一模一样。
但与幻樱的故事相同,沁芷柔的作品,男主角的名字处永远留下空白,女主角也往往都是自身。
又是这样?
一个还可以说是兴趣使然,两个的话……未免也太过巧合。
接着我从地上再次拾起风铃、辉夜姬的稿纸,这两人的故事截然不同,唯一的相同点,亦为主角是一名孤独的少年,且名字处留白。
甚至于,我在地上看见了雏雪替这些作品所绘的零散插画,连插画中,那些主人公也缺乏脸孔。
「……」
将所有人的创作各读完小部分,我立刻注意到某件事。
「而她们故事中的男主角,何其相似……既没有姓名,个性也无比孤独,又有喜欢独自背负一切的臭脾气……
「——就好像打算将心中残缺的一角,努力透过笔下的文字重新描绘出来那样,她们在追寻的事物,全都是同一个没有姓名、缺乏面孔的少年……」
在沉默许久后,在这个充满太多回忆的地点,对于昔日的挚友们,我慢慢有了理解。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