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使用「未来与分歧之钻」后的隔天。
早上十点,我与幻樱,正在坐计程车前往幻樱老家的路上。
前往幻樱老家,是因为我们想看看树先生。
据说,树先生与别的樱花树不同,整年都盛开着色泽鲜艳的花瓣,已经是不枯不谢之樱。
而此时,亦是树先生的樱花盛开之时。
抵达目的地后,我们没有惊扰隼先生,带着野餐桌巾与三明治,来到了树先生的树荫下乘凉。
在偌大的庭院中,枝叶参天的树先生盛开的樱花彷彿能够遮蔽天际,给人一望无际的壮阔之感。
我抚摸着树先生的躯干,若有所思。
数十年未曾开花,一开花就持续不断……树先生的经历,即使我身为人类,也不禁为之感叹。
铺好野餐桌巾后,我与幻樱一起坐下。
然后,幻樱开口说话。
「今天找你出来,是想要找你聊聊某些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怪人屋之中的气氛,从昨天之后,就变得有些奇怪吗?」
「经妳这么一说……」
只要稍加思考,就能明白幻樱所言非虚。
昨天从「未来与分歧之钻」中返回现实世界后,原本无话不谈的怪人社众人,忽然之间,对彼此就变得客气许多。
更细心去品味的话,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变得生分,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横亘在原本亲密无间的众人之间。
不过,究竟是为什么呢?就算曆经了结婚的幻象,如果每个人都有参与的话,在相对公平的立场下,不该产生疙瘩才对。
正当我苦思之时,幻樱再次开口。
「因为她们察觉了某件事,只是一直没有人开口明言……如此而已。」
「什么事?」
幻樱顿了一下,然后缓缓道出解释。
「……来观礼的宾客。」
「来观礼的宾客?」
什么意思?问题出在来观礼的宾客身上吗?
在一愣之后,透过宾客这个关键词,随着灵感贯通意识的瞬间……某项一直被我下意识忽略的重大问题,跃然浮现于眼前。
……确实。
不管是雏雪、风铃、幻樱、辉夜姬、沁芷柔,还是桓紫音老师,每个人做为新娘时,在各自的婚礼中……来观礼的宾客,都有些问题。
问题并不是在于,有哪些宾客已经到场。
而是在于……有哪些宾客未曾现身。
幻樱望着头顶的树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在複杂的神色中,幻樱轻声提出质询。
「……其他人呢?未来的某人结婚时,未来的怪人屋其他成员……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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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飘落的樱花之中,我不禁陷入沉默。
是啊。
当未来的某人结婚……例如沁芷柔结婚时,曾经的怪人社……曾经的怪人屋成员,在哪里呢?
而这并不是巧合。因为在风铃、幻樱、辉夜姬等少女的大婚之日,其余怪人屋成员,依旧一个也不见蹤影。
怪人屋成员之中,就只有身为婚事女主角的那个人会现身,仅此而已。
隐藏于表面之下的癥结点,其中蕴含的意义,一旦细思……难以言表的苦涩与哀意,就会涌上心头。
这是不是代表着,曾经亲密无间的这些少女,会在某种可能性的未来里,彼此分道扬镳……
成为曾在对方生命中留下重大痕迹的……昔日过客。
思及此,我不禁默然。
在沉默中,那一直不愿被我深思的问题,随着代表未来的真相呈现,也终于浮出于眼前。
……是啊。
其实我明白的,我早就明白。
透过这些年的点滴相处,透过婚礼上的真情告白,我早已明白,怪人屋的这些少女,对我早已恋情深种。
但是,我只有一个人。如果我跟怪人屋里的某人交往了,甚至是结婚了……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对我全心付出的这些少女,在遭受打击之后。她们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从此变得异样的世界……该对我,以及正在交往的对象,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强颜欢笑吗?不,那只会将原先血淋淋的伤口再次挖深扩大,在夜深人静时,因痛彻心扉而暗自流泪。
视而不见吗?不,越是接近彼此,内心的痛楚只会越来越盛。对友人的情感……与对意中人的依恋,最后将会化为刻骨蚀心的毒药,日复一日地加深苦痛……最后,就连麻木不仁的情感面具……也将从脸上剥落,再也无法乔装自我。
在沁芷柔成为婚礼女主角的未来,只有沁芷柔一名少女出现。
而在风铃成为婚礼女主角的未来,依然只有风铃独自现身。
其他成员的情况,亦如是。
但是,没有出现的怪人屋其他成员……肯定,也并不是厌恶了彼此。
曾经背负彼此生死的她们,于无数时日所建立起的交情,并没有那么脆弱。因此,她们无法厌恶彼此,无法真正憎恨对方。
可是,那眼睁睁看着意中人与别人交往并结婚的痛苦,并非一句「我无法厌恶妳」、「我并不讨厌妳」,就能藉此释怀。
因为,人是複杂的情感动物。
很多时候,单方面释出的善意,只会化为比起恶意更加令人痛苦的、半灰涩的混沌情感,钻入本想自我保护的心房,留下再也无法弥补的裂痕。
就像不断试图掐灭小孩自我意志的父母……一意孤行地将无悔之爱倾注其中,盼望孩子走上自己认为的良好道路。正因为是沉重的善意,所以才令人难以拒绝,所以……才令人黯然神伤。
而怪人屋的众少女,也是如此。
她们在过去,以自身的光辉照亮彼此。在生死悬于一线的险境中,步步为营,彼此扶持,才能走出死境。
然而,正因为对于对方的光辉太过灿烂耀眼───正因为对方在自己的内心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由善意所转换的痛苦情感,才会令灵魂都为之震颤……令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地带,都因痛楚而备感煎熬。
所以,最重视伙伴的她们,会远离彼此。
所以……最喜欢怪人屋的她们,会从怪人屋离去,徒留充满回忆的空房。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罪之人,毫无疑问是我。
只要我做出了抉择,在圆满了一条未来道路的同时,也代表……抹杀了其余道路存在的可能性。
幻樱再次缓缓开口。
「我相信,不管你最后选了谁,怪人屋的其他人,都不会心怀怨恨。她们都是善良的好女孩,愿意诚心祝福他人。但要求因伤心而落泪的她们参加婚礼,未免也太过残酷……」
「……所以,在婚礼上,不管再怎么张望,也看不见其余怪人屋成员的身影。」
幻樱的话语说得很明白。
可是,我终究还是得做出抉择。
无论即将面对的现实……如何艰辛。
无论铭刻灵魂的痛苦……何其深刻。
越是拖延,到了后来,所造成的伤害只会更加猛烈,化为日夜折磨内心的梦魇。
幻樱见我沉默良久,微笑着接过话题。
「柳天云,人家可是很聪明的哦。大概没有人比我更聪明吧。」
「咦?啊、嗯嗯。」
幻樱忽然夸讚自己聪明,虽然这是事实,但我依然有些不知所措。
接着,幻樱嘻嘻一笑。
「面对这么聪明的人家,你就没有要请教的意思吗?」
「请教?呃……」
说是请教。
可是,这种话,我怎么可能问得出口。
幻樱观察我的表情,大概是猜中了我的内心想法,微笑着将话语接续。
「……既然你问不出口,那人家就直说吧,现在你有两种选择。」
「两种选择?」
我一怔。
幻樱接续话语。
「第一种选择,是像在『未来与分歧之钻』里看见的未来那样,走上其中一条道路,实现其彰显的未来。你可以与我交往,也可以选其他人交往。虽然会有很多人因此黯然神伤,但也因此……会有人得到幸福。」
有人黯然神伤,也有人会因此得到幸福……吗?
见我沉默思索,幻樱微微一笑。
「当然,我强烈建议你跟人家交往。因为……如果错过这么可爱又聪明的妻子的话,一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哦?」
幻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听不出她这话有几分认真,但她那对我轻轻眨眼的表情,实在相当可爱。
接着,幻樱继续往下解释。
「而第二种选择……是将『未来与分歧之钻』看见的五条分歧之路,与原先的主道路重叠。如此一来,在原先的六种抉择之外……将额外被缔造出第七种……堪称奇蹟的可能性。并藉此实现出……所有道路都能够被圆满完善的终点。」
第七种,堪称奇蹟的可能性……吗?
实现出……所有道路都能够被圆满完善的终点?
我沉默着,慢慢思索着幻樱的话语。
而说到这,幻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用正坐的姿势坐下,最后认真地望向我。
「那么,柳天云……你会怎么选?」
望着幻樱,思及刚刚幻樱所提及的两种选择,两种通往不同未来的方向,我缓缓道出思索过后……所得出的答案。
「我会选……───」
在足以将樱花吹飞远扬的风势之中,我的话声几乎被风所吞没。
但幻樱终究还是听清了,我所说的话语。
在听见我的回答后,幻樱露出了然的微笑。
四周,随风飘落的樱花,依然未曾止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