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欺骗自己,谎言也不会因此成真。
我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大学生,名字叫做刘松霖。
考不上排名前面的大学,上课能翘就翘能睡就睡、做报告靠别人罩、总是坐在讲堂最后面,是你最不想遇上的那种同学——所谓的繫上边缘人。
不过身为边缘人也有好处,可以一个人拥有最大的自由,租屋时不用烦恼、和繫上的八卦永远绝缘。
一路以来,我都是这样独自活着,现在想来真不可思议。
因为某些原因,我现在被姑姑家收留了。他们不愿意给我太多生活费,所以有一部分还是要靠自己工作才行。不过他们愿意帮助我读大学,我已经很感谢了。
不被姑姑一家或任何人所期待,如蛆虫般匍匐着过完这辈子,这是我对自己仅剩的愿望。
不过在灰暗的生活中,我还是有为数不多的乐趣。而其中几个兴趣——就来自固定的咖啡店打工。
「刘松霖!帮我把这杯咖啡送过去。」
不客气呼喊我名字的人,是店里的招牌大姐姐——徐佑希学姐。
就算穿着制服白衬衫与围裙,仍然挡不住她的大胸部与好身材,她那稍微烫卷的长髮也有很多变化,今天就让人很想窥视单马尾下的雪白颈子。
在偶然的閑聊中知道她跟我就读同所大学,还比我大一个年级,不过这位学姐对我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虽然语气很差脸很臭,但总归是正妹,每天跟她吵架是我少有的乐趣之一。毕竟她跟我不同系,也没办法四处传播我的坏名声。
「收到,女王。」
「女王个屁啦!再嘴贱就告你性骚扰。」
「我觉得女王是称讚,表示你很有气质。」
「滚。」
我想她真的会告下去,于是摸摸鼻子露出职业笑容,端起放着黑咖啡和黑森林蛋糕的餐盘,赶快远离学姐。
她所指示的那个窗边位置,则坐着我的另一个乐趣来源。
「你点的咖啡和蛋糕。」
将餐盘放好后,客人的视线依旧没有从立起的砖头书上移开,也没有点头。
与其说没什么礼貌,不如说这位常客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从异常冷淡但可爱的侧脸,看得出来对方年纪不大。女孩穿着附近一所高中的制服,现在是将要放暑假的夏日,她还穿着制服背心搭配百褶短裙。
无所事事的美少女,下课后没有像普通学生那样跟朋友去玩或者补习,反而都来这边浪费时间。
她来咖啡店的次数太过频繁,而且每次都带一本很厚的书来读,直接把时间消磨到要关店,不免让人怀疑她跟我一样是边缘人。
真可怜。不过,跟暴躁的佑希学姐不同,搞不好就是她这种爱理不理人的个性,才会导致这种状况。
不过我跟她从来没有任何交集,连搭讪都没做过,只是习惯去观察这位常客。
长发少女身边围绕着某种氛围,套某句民谣歌词说的: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注视书页的漆黑双瞳说不上带有敌意,就连微微交叠的黑袜双腿与翻页的动作都相当优雅,看得出很有家教。
然而,实际上少女却拒绝融入环境,只是在装文青,真正的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至于为什么我感觉得到——或许因为我们是同类吧。
但这终究只是人渣的妄想罢了,大概是看太多奇怪的A片,对女高中生有太多遐想。
我收起餐盘準备掉头就走,一如过去一两个月的惯例。
「……我看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结果意外的轻盈呢。我左顾右盼,没看到女高中生在跟谁说话,所以凑了回去。
「看到什么?希望不是蟑螂。」
别看我们家咖啡店好像布置得很典雅,有食物的地方就会有蟑螂,跟人类一样清除不完。
但对我那带着拒绝意味的干话,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凝视着我。
照理来说,从眼神与眉毛的变化中,可以读出一个人的情绪。但在那对毫无起伏的细长眉毛与漆黑的双瞳里,我找不到任何想法。
「你身边那位女同事,下星期会吞大量安眠药自杀。」
让人提不起劲的周一夜晚,我与A子的第一次聊天,就从一句死亡预言开始。
我相信每位男性或女性心中,都有无数跟异性搭讪的方法。
但恐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女高中生找我搭讪的第一句话是拍拍肩膀说:嘿!你同事要自杀了喔!记得去打自杀防治热线!
「……你脑子有洞?」
所以原谅我说话如此直白。对于奇怪的小孩不用客气,哪怕对方是天天来光顾我们咖啡店的重要客人。
我转头準备去面对下一位客人,但——
「你不相信?」
背后传来的语气十分平淡,我却莫名地感受到其中的——无辜?
不,是强烈的怀疑,甚至感受到她散发出的压力。
长发少女知道我被那句死亡预言吸引了,但是她没有打到重点,所以我才没有乖乖咬饵。不过说是这么说,我还是大发慈悲,给了她一个挽救的机会。
「那就证明给我看吧。」证明你不是神棍,而是真正的预言家——或者说超能力者。
可惜我回到柜檯边时,迎接我的却是佑希学姐的抱怨。
「如果学弟再晚一秒回来,我就要打电话报警了呀,检举诱拐未成年少女。」
「如果说诱拐我的是那位女孩呢?」这是事实。
学姐一手端着餐盘,插腰叹了口气。
「哼,谁会相信呀?每天都一个人到这里打发时间,大概是没朋友的可怜人吧。」
这就是无聊的刻板印象了。
「看学姐打扮得光鲜亮丽,好想跟你讨教什么叫做充实的生活呢。」
她笑着说:「至少不要像你这样到处得罪人啰。」
「彼此彼此,如果我得罪了学姐,我希望学姐是名人,我就能靠你搏取新闻版面了。」
平常回话很快的学姐,难得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做出标準反应:眯起眼睛鄙视我,想光靠眼神杀掉我。或者说,我已经在她心中死数万次了。
「你这嘴巴呀,真想拿针狠狠缝起来!」
「如果能被学姐缝嘴应该很幸福吧。」
「我把这重责大任交给老闆。」
我瞥了瞥后方,忙着泡咖啡的店长将一切看在眼底,身为型男大叔的他只是轻鬆地碎念一句。
「再偷懒就扣钱啦,你们两位。」
被老闆笑着威胁了,真糟糕。
「为什么连我也算进去呀?」
看学姐还能到处嘴人,其实心情应该不错才对。
很快的,打工时间在忙碌中不知不觉结束了。
虽然也不想一辈子当打工族,不过我是觉得这份工作还不错,老闆也是少数不会追问我过去的人。
学姐早就闪人了,连招呼都没打。打烊时我顺便踩死了厨房的蟑螂,将尸骸扫进垃圾桶。我就说看起来漂亮的咖啡店还是很骯髒的,毕竟我们也有贩售一些熟食。
明天有早八的通识课,虽然会不会去另当别论,我还是迅速在休息室换回平常的衣服,踏出咖啡店準备跨上机车——但视线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她的身影。
长发制服少女就站在对街阴暗的路树下,本来也算是纤细有料的美少女,结果变得像徘徊不去的怨灵。对方似乎是在快打烊前阖上书离开,然后偷偷躲在那里等着我。
「难不成你家没有门禁?」
「走吧,来证明。」女高中生没有正面回应,径自往小巷深处走去。
我当然好奇地跟了上去。
原本以为少女弱不禁风,但那看似优雅漫步的动作,却快到我要加大步伐才能追上。
「说到证明的方式,果然是预言另一次死亡吧?」
她没有回应。髒乱的小巷里除了几辆违停的机车和垃圾,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们就这样穿出小巷,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色反而很安详。这是一条没什么人车的马路,正对我们的一条黑色土狗正趴在路灯下熟睡着。
「等一下,那条流浪犬会死。」
她的死亡预言突然冒出来。
「啥?你说这……」
我的话都还没说完,加上这心声也差不多只有几秒吧,一辆失控的银白小轿车就驶上了人行道,辗过流浪犬后撞上路灯,发出强烈的碰撞声。
凑近一看,在路灯下的动物尸体一片血肉模糊——至少不是人类,不知自己该不该抱持如此庆幸的想法。
虽然小轿车连车头都严重变形,但既然女高中生没有预告死亡,那里面酒气臭到薰天的驾驶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任由死亡发生的愤怒与预言实现的兴奋交杂在一起,最后我只能以複杂的表情询问:「你为什么不救那条狗?」
只瞥了现场惨况一眼,少女便看向我。
我觉得她很想皱眉,但看起来还是同样的无表情死鱼眼,讲难听点,真的会让人硬不起来耶——我是说拳头。
感觉很难从她身上得到有意义的回应,所以我进一步要求、或者说威胁:「这样还不够。」
「还不够?」
「酒驾车祸这么多,你只是幸运猜到一次罢了。」我点头,露出所谓的人渣邪笑。「如果你能预知死亡,那就带我去看吧——人类真正死亡的瞬间。」
曾经,我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但终究没能亲眼见证。所以我一直渴望着,想理解他离去时的想法。
少女只是闭上眼睛,似乎进行了深远的思考。
「我明白了。」
她在黑夜中,再次踏出未知的下一步。
跟着来路不明的女高中生,我们看似随意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乱晃。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寻找证明自己预言能力的倒楣鬼,有时会停在住宅前抬头凝视,深邃的黑眸好像盯上了某户人家的不幸。
我倒是觉得一个女高中生现在还在外面乱晃很危险啦,身上还穿着昭示年龄与身份的学校制服。
虽然她散发出一种「马的这女生有病」的氛围,感觉也没有閑杂人等会来招惹。这么看来,被女高中生耍着玩的我似乎也很有病。
在观赏过不知道几栋大楼与公寓、感叹台湾人的建筑美感实在烂到可笑后……
「也该说了吧?你要怎么证明你的预言能力?难道真的要找出有人挂掉的精彩瞬间?」叹口气拉住女高中生的书包,我忍不住对她抱怨。
在闷热夏夜中走久了也是会满身大汗的,昏暗中固然看不清楚,我却没看到她的后颈出几滴汗水。
「……」少女盯着面前的一栋老旧公寓,没有任何动静。
广告纸与选举传单塞到信箱满出来,生鏽的铁门在夜风中发出嘎呀声响,门后则是明灭不停的灯泡与剥落好几处的水泥阶梯。
很有鬼片的气氛。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这家伙果然跟那些预言世界末日的神棍是同种货色吧。
女高中生只是微微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点点不满,难道是在嫌我太吵?
她一转身,突然朝公寓直直走进去,彷彿踏向地狱的入口——似乎是用行动代替言语的那种个性。
我赶紧跟上去,全身为此颤抖不已,这是要发生「事件」的意思了吧!
少女爬楼梯的速度也很快,跟在后头的我只能勉强追逐其背影。
我们通过了一楼二楼三楼,刚刚在外头目测,老公寓大概五层楼左右……
让人意外的是,她没有闯入任何一户人家、带来不幸的预言,反倒推开了并未上锁的生鏽铁门,来到顶楼。
有别于狭窄昏暗的楼梯间,外头的视野瞬间宽广明亮起来,笼罩在城市的光害之下。
顶楼的强风让我眯上眼睛,要稍微习惯一下。但眼前仍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这一片空旷的顶楼——
并没有任何人,哪怕是那种想寻死的。
这里只有我们。
少女缓缓走到屋顶边缘,前方只有一道微微高起的水泥护栏阻挡。从五楼公寓顶楼看出去的夜景相当寒酸,被附近的大楼东挡西挡,却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这里没有人。」我没有发问,只是讲出眼前的状况。
也许只是在玩弄我,但假设她带我来是想证明自己的预言能力,那就代表死亡会发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