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刘松霖还是闭起了眼睛,思索起往事。
似乎回到那一天的傍晚,那闷不透风、与沸腾的外界隔绝的房间里。
他——袁少华就被绑在椅子上。
身体充满被殴打留下的瘀青,身体也因故意挨饿彷彿瘦了一圈,没有往日的威风。但他的面目,还是犹如电视的杂讯,什么都看不清楚。
是愤怒是痛苦?还是已经无力到不想回应,对这世界感到心死了?
不可能记起来的,他的任何样貌,只因为——
无论如何,袁少华的眼中肯定看见了,当时明明是男童、还是个孩子的刘松霖,走进了房间里,并对他露出童稚的笑容。
他一定很想理解吧,陌生男童为何出现在这里,并且显露出那不带敌意的微笑。
以及,刘松霖紧接着说出口的那句话。
再次睁开眼睛,我对她投以怜悯的眼神。
「你太可怜了,学姐。连跟杀人犯的儿子同事这么久都不晓得,从一开始就封闭在自己世界里。」
对着这样恶劣的我,学姐理所当然害怕地问道:「学弟,你想做什么?」
很不合时宜的一句话呢,我耸了耸肩,开心地笑了。
「事到如今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如果你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早就下手了吧。」
这就是社会的偏见,体会过这点的学姐,没意识到自己也会带着偏见去评价事物。
不过,被她误会或许是理所当然的。我的人格、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如此卑劣,不值得同情。
更何况,在任何场所面对任何人时,我总是想露出笑容。
「原谅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无所谓的过往,不过这是前置作业。」
为此,我不得不对学姐自白,还有那段绑架案件的后续在表面上的状况。
「我很喜欢微笑,似乎有人教导过,只要露出笑容心情就会不自觉变好。所以,即便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那里,是被爸爸带去的吗?我或许——也还是想对可怜的袁少华露出微笑,为他打气。」
一切都只是猜测语气,我只能用猜测语气去说明关于刘松霖的,我的所有过去。
「我来到了袁少华被囚禁的空间,并跟袁少华聊了很多,他和我都不是坏人。」
对,袁少华的所做所为都不是恶事。
虽然做了一堆蠢事,但他却没有在真正意义上伤害到任何人,可以说他是个废物,只顾着自我满足的少爷。
但这社会,本就存在着真正的恶意,不管是为了任何原因成形的都好,最后就这样不可控制地夺走别人生存的自由。
「袁少华——似乎还私自把我当成了朋友。」
刘松霖对他是怎么想的呢?男孩没有告诉过他。
总之,袁少华似乎仅仅是巴着还是孩子的刘松霖不放,或许是认为这能拯救他吧。可惜的是——
在真正意义上,两个人都没有走出那间房间。
感受着其中的悲哀,我继续对学姐诉说这起事件表面上的后续。要说一个谎,只要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真实就能成功了。
「然而,只是露出笑容并没有用吧?——袁少华还是被撕票了。活下来的我,被迫独自面对这个残酷的社会。」我低下头,「最初,媒体对主嫌竟然带着孩子绑架袁少华这点大肆报导,不过舆论一开始还是同情着我的遭遇,并且把刘明辉塑造成畜生都不如的人渣。」
我半眯起眼睛,苦笑着继续说道。
「但那最后的同情,因为一张拍摄画面逆转了。」说到这里,我不由得顿了顿。「被认定不可能有嫌疑的我很快就被释放了,但为了表达对父亲所做所为的『赎罪』,我父亲的妹妹、脑袋已经一片混乱的姑姑还是硬拖着我出席了某个场合。」
两根手指移到脸颊的两侧,试着挤出微笑。只有这段回忆,我没办法完全笑出来。
「我在袁少华的头七,嘴角微微勾起露出笑容。」
看着学姐惊恐的表情,我闭上了眼。
「谁都知道在那场合,身为加害者家属的我,不该做出这个反应。」
当年,我却只想做这个动作。我没办法哭出来,只觉得太过荒谬了。
我活了下来。这件事太过荒谬了。
「那只是一瞬间,就被眼尖的记者捕捉住画面。自那之后就万劫不复了,袁少华死了、刘松霖被当成人渣的后代,捕捉的一角画面或许太过冲击,至今还有数不清的陌生人会当面谴责我的不是。」
这或许将成为我一生的标誌,就像雪梦被当成了卖肉实况主。
杀人犯的邪恶之子。
如果还有人记着我的过往,肯定会做出这样的认定吧。于是,过去的袁少华消失在大众的记忆里,原本的刘松霖也被人遗忘了。
我想起了恶魔和外星人。
有人把火灾现场密布的浓烟、绘声绘影说成是恶魔显现的姿态。
有人把火星空拍照上的一小块工整岩石,说是外星人的遗迹。
这就是人类。
我们看不见真相,只是选择了自己理解的真相。
我伸出手,想对她表现善意。学姐果然挥开了手,只想靠自己的力量缓慢爬起来。
我只能露出遗憾的笑容,问道:「你一定想问吧,为什么我在那个场合,还能无情地露出笑容?」
「嗯……」学姐离我远远的,却还是语带犹豫地发出询问声。
真是好女孩啊,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说「刘松霖不该是那样的冷血人物」——如果我跟她之间有搭起任何一丝信任的话。
有一瞬间,我很想把所有真相说出口。然而,我选择继续忍受。
不是不信任她,是因为这跟我要扮演的形象不合。
「谁知道呢。」我用一抹假笑带过。「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想证明——我有想跟你一起去雪国的理由。」
学姐睁大眼睛,对此果然还是不可能信任我的吧。不过,我能说的也说完了,再来是我能帮学姐想到的。
「我的一生已经没救了,不管是父亲的所作所为,还是我干下的蠢事。」
虽然以上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也没办法证明什么。
「只是这样随便离去的话,又太过便宜『那些人』了。」我露出恶劣的笑容,再次伸出手。
这次不是伸手想扶起学姐,这是想要合作的姿态。
「就像女鬼死去,穿红衣的听说怨念最强。我们就用属于这个时代的方式,向这个世界表达强烈的意念吧。」
接着,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离开学姐的租屋处时,已经是半夜了。
倒也不是中间有什么过程,只是本来去找学姐时的时间点就很晚了,回来是半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不意外的——在我家门口对面的角落看到了A子。
「我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会打电话跟你说结果。」
穿着制服的A子只是放下手上的书,对我解释她在此的用意。
「我还需要证明,对你说过的『那个方法』是可行的。」
原来如此,所以还是得跟我过夜呀。
但不知道明天是否要翘课的乖宝宝A子,似乎没打算就此进屋。我好像越来越能读出她的心思了。
「不过,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果然答案就是如此。
「不要跟我说又要骑去山上喔。」
结果,我们到了在某种意义上也很高的地方——是某栋刚完工大楼的顶楼,有数十层楼高、感觉跳下去真的会发生不幸的那种。
原来这种大楼都没有管制随便进出吗?但站在顶楼,感受着强烈风势的A子只是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爸投资的其中一栋大楼,所以我能随意进出。」
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话,你真的很幽默耶。
但这里的风大到很难开玩笑呀,我眺望着底下的万千灯火,还是大声喊道:「可不要告诉我,你想从这里跳下去喔。」
虽然我有预感,她可能真的不会死,因为命运的那一天还没到来。
明明会被风声吞没,这次A子的声音却异常清楚。
「只是想来吹吹风,你也需要。」
真贴心呢,我确实需要。毕竟谎言说多了,身体说完全不热也是骗人的。
接着,A子继续说道。
「你说服她了——用死亡直播这个方法。」
我点点头:「当然,本来学姐就想寻死了嘛,既然想到更有价值的死法,她当然就接受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自杀,那最多就是成为新闻的一角,加上学姐的身份或许热度能烧一下吧。
但死亡直播就不一样了。既然是因网路而生,也应该要在网路上死去。
造成的迴响肯定是不同级别的,是专属于雪梦终结的唯美落幕。
我这个疯狂大胆的想法,在最后还是打动了学姐,也觉得我是彻底的人渣了吧。
A子转为沉默,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反应,但再次说话时,却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她问的是指何事。
「当然没有告诉她了,说出来她怎么会相信我想死嘛!」
即便在另一层意义上,我也早就想死了。
我开心地笑了,张开双臂享受着顶楼舒服的风势。
「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并不是刘松霖。」
我并不是刘松霖,这是对早已看透一切的A子,无法否认的真话。
就算到现在,我还是会用上那陈腔滥调的说法——我并不觉得命运是可以控制的。
甚至认为多数的人类都是如此,否则书局卖最多的就不会是所谓的励志书籍,总是要藉由一些成功经验去催眠自己是那一边的人。
不过未来不能掌握这点,是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的真相。
我能活在这个当下,就是命运玩弄的结果。
我不能成为「刘松霖」、也不再是「袁少华」,只不过是他们留下的部分拼凑起来的残骸。
所以,即便拟订计画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我,最意外的还是我自己。
「……你认真点玩好吗?」
耳边传来学姐的抗议,我对着电脑萤幕上的「Game Over」忍不住皱起眉头。
不过跟学姐玩需要合作的冒险小游戏,结果变成拖油瓶的这个状况,还在我的意料之内。
对于学姐的抗议,我只好笑着打模糊仗。
「学姐你真的很宅耶,为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攻击都能躲过?」
视力根本跟不上萤幕上漫天飞的火球和光线什么的,但学姐操控的角色就能轻鬆躲过,记得她一开始玩《Fairytale》时的技术明明还很菜。
「玩久了总会进步,而且我以前还特别找游戏练过……」摆了摆手把,学姐只是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也玩很久的盗版游戏呀,就没有提升多少技术。
可惜做为实况主,大家好像更常记得雪梦的角色扮演。
为了能看到不太大的萤幕,我现在是跟学姐紧挨着坐在相接的两张椅子上,隐约能嗅到发香。
不久前才洗完澡的她一甩昨日所见的邋遢样,现在穿着一件长款、有兔子图案的圆领白短袖、衣摆长度足以盖住极短的热裤。而在热裤下的,则是会让正常男人忍不住侧目的雪白大腿。
名副其实的「雪」梦呀,在这种意义上。
不过,虽然这将会是雪梦的最后一次实况,她却穿得相当普通。
「我以为你会精心準备一套合适的装扮,来对这世界告别呢。」
提出要直播「自杀实况」的是我,但我并没有干涉到她要怎么穿着的问题。
坐在右侧的学姐本来在移动滑鼠关游戏,听到这话脸色马上变得沉重。
「我提过吧,角色扮演的衣服和道具,大都是我认识的同学提供的。况且现在也不需要了,我想让他们看见的……是原原本本的我。」
是吗?我只能笑了。
「到现在才想做回自己,会不会稍嫌太迟了呢。」
学姐眯起眼睛,用看人渣的眼神瞄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