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到家的我就赶快打了通电话,跟学姐强调我们只是朋友了。」正面说出来实在太有挑战性,原谅我只能做这么孬的选择。
这周周末,我出于某个理由约了A子出门,学姐的状况只是顺便报告一下。
这次我骑得很远,骑到以前还是袁少华时常去的一处岩岸边,沿着海岸线边缘有一路延伸的铁护栏,可以趴在上头看海,过去烦躁的我也常常来这散心。
成为「刘松霖」后不曾到过这里,不过我认为对于再来的对谈,这个场所反而是需要的。
过了大半午后的阳光洒在面前的海面——这样的描述没有出现,正如台湾典型的炎热气候,其实现在天空是乌云一片,还好没有下雨。
将视线从远方的海平面转移,观察面前倚靠护栏的A子,她穿着白衬衫与黑裙,一整个还是很朴素。
可惜的是,她也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
要从A子身上看到一点情绪变化真困难啊,不过说起来她跟我就是两种极端。
她选择什么都不说,而我什么都想说谎。
但对于做出这种选择的我,她还是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爱她?」
我忍不住嘴角勾起。
「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爱』,你以为我为学姐做这么多,只是想跟她上床吗?」
或许有一半的理由是这样没错,做为男人我没办法否认。
我走到她旁边的护栏趴着,正如过往常做的那样。
以前我也常偷载家人来到此处,我告诉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能化为迎接明日的动力,人总得找到一个前进的理由,也不管年龄还小的她是否明白这个道理。
但我却是最轻视现实的那种人,至少我没能拯救她。
「我心里清楚,她跟我永远合不来,这里说的『合不来』,并不是被日常磨损后的爱情还剩多少,老实讲我觉得我们相性不错,搞不好可以白头偕老。」
「……」
潮水依旧,却人事已非。
「这里的合不来,我想——迂腐点说,是愿不愿意放弃坚持,这是我跟她最大的差距。」
放弃坚持从不是坏事,像学姐就需要从雪梦这个身份的桎梏解脱。
「学姐或许受过太严重的挫折,可她还是有机会做回原本的自己。对,就是真正的自己。」
哪怕很多人亏待过她,但她还保有选择。
学姐只是消极了点,不过只要好好帮助她,她一定能明白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
所以或许是出于看不过去的心态,我才会这样一路帮到底。
「她跟我——还有你都不一样。」
我无法成为「刘松霖」或「袁少华」中的任何一人,如今只剩刘松霖的外壳,而袁少华也死在那场丧礼之中,只剩下他过往的记忆。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我,不可能给学姐任何稳定的未来。如果真的跟她在一起了,反而才代表我真心不尊重她。
而A子——她或许也是类似的状况吧。
我重新走回A子面前,以严肃的表情凝视她。然而从那漆黑的双瞳,看不到任何情绪。
「你答应过吧,这件事如果成功你就要跟我交往……那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对我有心吗?」
并没有微微一愣,但她似乎还在思考该怎么回应。最后,在乌云下的她竟露出一抹笑容。
「不,我并不爱你。」
在那栋纯白建筑物的阳台前,她也露出同样迷人的笑容,这次却有着不太相同的意义。
一点恼火的情绪都没有,因为我很早就清楚了。
「不管有没有爱,你都要利用我活过十八岁。」
挂着微小笑容的她,最终点头了。
A子会利用一切,只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不管一开始用预言勾起我的兴趣、之后一同过夜讲解了梦境的运作机制,直至最后帮我一把摧毁学姐的迷惘。
她的笑容是真实的,哀伤也是真实的。
因为——她选择用真正的自己对抗一切,连浮现的脆弱也拿来利用,善用楚楚可怜的正妹高中少女的身份优势。
这并不是浪漫的恋爱电影,就算我是她命中注定的转机,她也没有任何对我倾心的理由。
不过,我反而感到庆幸,她愿意在此刻对我坦承自己的想法。
我朝A子默默靠近,直到彼此之间只有两三步之遥。
或许A子以为我会动怒,反正她也是在做出这些觉悟后才让我载出门的吧。
但我只是伸出手,像过去对自己妹妹做出的动作——揉弄她的头髮。
「辛苦了。」
我露出的爽朗笑容,似乎让她的从容表情首次凝结了。
「你在说什么?」
「说你辛苦了,要跟我这种人相处呀。」
有些现实的感情就是这样,根本不可能强求,不然就不会有工具人的存在了。
要让A子背负着对我的厌恶,只为了自己看到的渺茫生存希望而努力,这点真是难为她了。
虽然我很能体谅这种心情,但A子却咬紧了下唇,第一次浮现不甘心的表情。
「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行为,电视机并没有出现这个画面。我们只需要互相利用,你不值得对我投以如此的信赖。」
都已经是「共犯」了还介意什么呢。我轻哼一声,乾脆两手都伸出来、想把她的头髮弄得更乱。
A子却一手拨开了我,跟我彻底拉远了距离。
「上次在梦境中,我对你说谎了。」
不远处捲起的海浪声,彷彿想吞噬她冷漠的声音。
我笑着说道:「没有说完就是一种谎言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趁现在把你的秘密开诚布公呀。」
放弃所有神秘感,回归于普通的女高中生也没问题吧?这是我单纯的想法。
但对于我的挑衅,A子的表情却逐渐冷漠,就像最初她坐在咖啡店的窗边时,对外呈现出的氛围。
「我 『杀』了很多人。」
在她道出这句话的时候——彷彿在证明梦中表现出的冷酷,有那么片刻,她的双眼再次被杂讯覆盖,重现梦境中的死神。
怪物无法到达地表,但仍然蠢蠢欲动。时不时显现在A子周围的幻象,就证明了这点。
我还是退后几步,想起在学姐梦境中挥舞死神镰刀的A子。当时若没有依她所言支撑起学姐的心灵,学姐的死因会不会就变成由她亲手造成……
气氛瞬间沉入谷底,但在做好觉悟后,我故意笑着开口。
「你不怕在泄露这些秘密的同时,我不会再支持你呀?」
A子只是反问:「你害怕了?」
这次,A子是用真心去探测我的意思。在纯白别墅阳台的笑容也是发自真心,现在的——也是真心吧。
不管是难得显现的温柔,还是展现自己冷酷的威胁,A子都是发自内心在传达这些情感给我。
她的过去或许很悲哀,但其实活得很真实,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以上全是我自以为是的解读,但有一点是确实的——
要继续跟着她对抗命运,还是甘心成为命运的俘虏?
而且我发现了,一个表面冷酷的她不愿意坦诚的秘密。威胁我的A子,身子其实在偷偷颤抖着。终究是个年轻的孩子啊。
对于少女那毫无情感的询问,我也只能莞尔一笑了。
「继续帮助你,或许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学姐已经获得拯救,但我曾经没能挽救的——不管是原本的刘松霖,还是我的家人,都已经成为无法弥补的过去。
「我很开心有人能够理解我的痛苦,这是我在成为刘松霖这么多年以来,少数感到解放的时刻。」我对上少女的视线,加重语气,「但这跟现实的处境是两回事,A子——你不够诚恳,你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A子杀了很多人,或许是透过预言的方式。
但她是受谁的指使?又是为谁服务?谁能够狠心利用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虽然脑海中有一个近乎肯定的答案,但那实在太过超乎常理,以至于我不愿意继续揣测。
我乾脆转身準备离去,想看看她会不会有所动作。但走了一点距离后,我最终还是选择在机车前停下脚步。
「只不过,在我还是袁少华的时候,每天閑閑没事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把妹了。大部分的妹用钱就能搞定,所以像你这种个性的——我很有兴趣。」
我无耻地笑着,跨上机车后拍了拍后座。
「如果你还将我当成工具人,就坐上来吧。」
但她的表情没有感动万分,反而像在看垃圾。
「不搭你的便车,我也不能回去。」
呃,说得也是。
等着A子戴上我帮她挑的那顶安全帽,我提醒她机车要发动了、快点上车。如果不早点回去,就要被西北雨淋得一身湿了。
意外的是,我的心情比这阴天还晴朗。
「谢谢……」
或许是因为从背后传来的,这一句微小的呢喃吧。
跟A子谈开的那天晚上,我如愿进入了那场熟悉的梦。
从紧闭的窗帘缝隙渗入的夕阳光芒,那宛如倒入浓浓的糖浆、充满整个空间的浓郁绝望,一切彷彿回到那一日。
我以为我离开了房间,但其实并没有。就像学姐的雪国是来自童年的一句母亲无心的话语,那或许是记忆中不愿去捨弃的残骸吧。
但如今——我不再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假装自己置身于事外。
因为是旁观者,所以袁少华的面容永远模糊不清,我不可能看到自己当下绝望的脸色。
因为是旁观者,所以刘松霖的笑容总是带着难以猜想的意图,但事实如何我自己明明有所体会。
于是,在这么多年后,我终于回到那个时间点自己真正的身份——被囚禁的青年体内。
明明无法挣脱桎梏,也看不到未来,但在这个当下,我却对着面前的男童温柔开口。
「让你久等了。」
「刘松霖」一愣,莞尔一笑。
「你终于不想演旁观者了,但不是让『我』,是让『你自己』久等了喔。」
「……」我突兀地语塞了。
以为我已经能洒脱地面对过去的残酷,但眼前的状况却变得匪夷所思。
他跟记忆中的男童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出自我自己的记忆,所以样貌没有半点偏差。
但——不只是我,刘松霖也脱稿演出了。
在不久前,似乎也发生过一次。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喔,袁少华。
为何是你活下去的原因。
是在我进入雪国劝说学姐失败后,他在梦中安慰我的话语。
我知道那不是自我满足的幻想,可是……
「当然喔,我并不是刘松霖,但我也不是你。」
我睁大眼睛,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但男童还是天真地笑着,不可思议的、并不带着任何嘲弄的意思。
「只不过,刘松霖当下——在被歹徒施暴后充满绝望与警戒的你面前,这么做了对吧?」
男童对我伸出了手,露出充满童稚、却相当坚强的笑容。
「我是来拯救大哥哥的喔,请您相信我。」
啊……
就是这一句。
在荒诞度日了十多年、谁都不再对我抱以期待,迎来命运般终结的我面前,这位陌生的男童,却愿意将我从深渊中拉起。
就算是谎言、就算最初别有企图,但毫无疑问,最终只剩我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