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秘密基地＆天球記憶

我与晚生的妹妹，足足差了十多岁。

蓝华是在我国中升高中的时候诞生，名字中的蓝色来自欧洲常见的花朵──矢车菊。

听母亲说过，见到这么可爱的女儿，让她回想起以前在欧洲学习音乐的时光。

蓝矢车菊的花语，即是遇见与幸福，象徵着这孩子会让家庭迎来美好的未来。

做为家里最小的成员，蓝华本该得到万千宠爱，更别说她还有着卓越的音乐天赋。然而，这同时也成为她的压力来源。

对此该负最大责任的人──果然还是做哥哥的我吧。

升上高中后我进入叛逆期，从此放弃母亲的期待，却也不打算接受父亲的安排，硬是摆烂去读普通的高中。

当时的我还太年轻，或者说，只是个亟欲成为大人的屁孩。我想无拘无束地活着，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而不是依赖袁家的庇荫。

由于我这个「教育失败」的前例，母亲对蓝华的要求变得更加严格。蓝华在一开始接触音乐时展现出的天赋，也让母亲在她身上看见超越我的潜能，更坚定了「不能再次失败」的决心。

于是蓝华比我早一岁开始学音乐，四岁生日过后，母亲就开始指导她弹琴。

原本，这样的生活说不上多么「幸福美满」，但也差不到哪去。妹妹的出生拉近了家庭的距离，本来话不超过五句的我们，由于蓝华的关係，多了聚在一起的时间。

我们喜欢到宜兰的袁家别墅消磨假日，那里有广大的庭院，还有远离喧嚣台北的舒适环境。

然而，在那个时候，年幼的蓝华就已经出现异状。

那是一次假日的午后，蓝华在客厅练习钢琴，母亲刚好有事离开。

钢琴一侧是客厅的落地窗，隔开了宽广的草皮与庭院。每次来袁家别墅，我最喜欢躺在窗前的磁砖地板上，享受舒服的阳光。

在妹妹开始学钢琴后，日光浴便融入零星琐碎的琴音，她那还在成长的、小小的手掌，还无法俐落地弹奏钢琴。

当我因席捲而来的睡意快进入梦乡时，衣角却被拉了拉。

「哥哥──有个奶奶坐在那里耶。」

被担忧的妹妹叫醒的我，睁大眼睛扫视客厅一圈。

视线所及只有大沙发和一旁的摇椅，以及大尺寸的液晶电视。除了家具摆设外，客厅里依旧只有我们，老妈也还没回来。

「哪来的奶奶？」

虽然有些胆怯，但蓝华还是跨出步伐，在她所说的位置站定。

「就躺在这里，她在看电视，是我没看过的……」

蓝华抓住的是那张木摇椅，上面空无一人，客厅的电视也没有开启，萤幕一片黑暗。

确切来说──这几年没有人会去坐那摇椅，但不代表之前就没有。

蓝华放开手，摇椅开始轻微晃动。我收起困惑的心情，扯出微笑说道。

「不要打扰她喔，让她好好休息。」

「好──」

蓝华点点头，我也摸摸她细软的髮丝作为鼓励，想了想后，微微弯腰补充。

「能不能答应哥哥，不要告诉爸爸妈妈这件事？」

「为什么？」

望着女孩天真的大眼，我思索着该怎么回答。特别是父亲，提到老奶奶什么的恐怕会让他难过。

「这是美眉跟葛格的秘密喔，你喜不喜欢秘密？如果你可以保守更多秘密，那我就带你去更多地方玩喔。」

她眨了眨眼，最后点点头。

我让小蓝华回去练琴，回头注视着摇椅。孤零零的陈旧木椅，在阳光的照耀下拉出了长长一道阴影。

以前，我们的祖母喜欢躺在那张摇椅上看重播的乡土剧，常常就这样不小心睡着。

但在蓝华出生没多久后，她就因为急病住院，已经过世一段时间了……

──在梦中唤醒意识深层的记忆，真的是很奇妙的感受。

最近只要入睡，就一定会做梦。脱离回忆后的此刻，我面前是一片单调至极、一望无际的白沙漠。

沙漠的夜晚并没有白天炎热，这并非很难想像的现实。在夏秋之间的季节，即使是现实中的沙漠，早晚温差也会高达数十度，夜晚温度低于十度并不意外。

也难怪只穿着T恤和棉裤的我现在会忍不住发抖，就算清楚明白这只是一场梦，如此真实的场景似乎也能模糊我对现实的认知。

沙丘的彼端会不会有什么？我能不能走出这片沙漠？在自己的梦中变出一辆越野车或许不难，但肯定没什么意义。

自从离开囚禁我与刘松霖的房间后，我的梦境就时常是这片广阔的白沙漠，映衬着头上那片无边的繁星。

这里的时间也总是在夜间，因此这几个月下来，我做梦时的兴趣就是研究天上的星星，想看看这里有没有我在现实中观星所留下的潜意识。

不过我却没发现任何与实际夜空的连结，连最简单的几个一等星都找不到。

北半球的四季星空都试着找过了，或许要把範围扩大到南半球？但就算是身为袁少华那时，我也很少去南半球玩，也嫌沙漠热所以没有去过，完全没有经验能对照。

果然，还是要找小I问个明白才行。

「我实在不喜欢A子的装神弄鬼耶！爹地，你不觉得她很麻烦吗？」

但随身带着雨伞、身穿透明红雨衣的黑髮少女没有兴趣探索梦境的奥妙，只是黏着我大声抱怨。

「超烦的啦──话不能讲清楚的人最讨厌了！」

我乾脆坐到沙丘的一角，单手一挥变出篝火。能够控制的梦境，还是有它方便的地方嘛。

等到搞定了温暖的火源，我才出声回击小I：「就装神弄鬼来说，你也没比A子好多少，所以要不要透露一下，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可少女只是发脾气似地瞥开头。

「哼，才不说！如果爹地也给我吃之前请A子的名牌巧克力雪糕，我就考虑说一点吧。」

对付猫咪就得出动食物诱惑，但A子赏不赏脸有时得看运气，至少那次请客她似乎挺开心的。

话说回来，口口声声说讨厌A子的小I，现在又想吃我请A子的点心，这不是挺矛盾的吗？

反正在梦中请客又不吃亏，我很快就凭想像力变出巧克力雪糕，就连味道都自认有九十趴以上的重现度。

「给。」

我的手却被小I拍开了，雪糕就这样插进白沙中，非常浪费。

「我才不要这种空虚的味道！」

对此，我只能搔搔头并露出苦恼的表情。

「这可难倒我了，如果你是幽灵的话，应该可以在现实世界附身到我身上，到时就可以带你吃遍大街小巷的美食喔？」

小I只是做了鬼脸回应：「才没有那么厉害呢，而且我也不是幽灵，是怪物喔！但怪物终究是虚幻的，才不能轻易改变现实呢。」

充其量就是以幻觉闹我的程度啊，似乎可以这么理解。

为了避免跟小I的閑聊像脚下的沙漠那样无边无际扩散，我乾脆就拉回正题。

「对这次预言你有没有什么看法？蓝华会在慈善晚会表演中溺死？」

既然她是我梦中的怪物，我就直接拿出来谈。

死法上的「溺死」，乍听之下会以为A子次不是搞错了什么？

「在晚会中溺死，难不成是要表演从水缸中逃脱的魔术……」

我试着以玩笑的态度说出口，却发现很难笑。

前例也不是没有，就像学姐的真正死法从「自杀」变成「逃到梦中的雪国」，也是很魔幻的死因了。

小I注视着发笑的我，只是静静说道。

「因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溺死』呀，爹地想必也意识到了，你都被A子荼毒这么久啰。」

荼毒，这动词用得好精準啊。

我想多说些什么，但小I突然飘了起来，在几公尺的高空环视四周，最后以开心的笑容面对我。

「既然都是抽象的状况，爹地应该也很想知道吧──为何你的梦境只有这片沙漠和星空？」

「我想要的话，这里随时能改变吧？」我环胸认真说道。

应该是能做到的，小I却笑得更开心了。

「你当然能改变，可当覆盖在上头的万物腐朽后，还是会裸露出这片沙漠的喔。」

这说法让我沉默了，于是小I继续解释。

「因为爹地的灵魂是荒芜的呀。经历那一切的你所换来的，就只有这片宽广无际、却什么都没有的沙漠，这不是很讽刺吗？」

看来，她果然是我自身的「怪物」，所以明确地说出了我的心灵弱点。

在有些沮丧的我面前，小I却缓缓降落。

「但是，爹地仍然必须前进，就算梦中只剩这片沙漠也是。」

小I飘向我，脸上带着惹人怜爱──却也悲伤的神情。

这是与她面貌相似的A子绝对无法显露的，或者说我希望A子能够尽情展现的表情。

「沙漠终将降雨，没有事物是永远不变的。你认识的蓝华，也已经长大了。」

作为「刘松霖」我失去了很多，其中最可惜的或许也不是金钱，而是最为珍视的家人。

本来以此时的身分，我不可能去接触袁家的人事物。但这次会是一个契机吗？如果我能完成蓝华的愿望……

「我能不能抚平我妹这些年的痛苦？」

我不晓得，现在的我或许也比自己想的更无助。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向小I发出疑问。

娇小的雨衣少女却突然朝我逼近，双手打开、紧紧环抱住我。

因为这里是梦，所以感受到了莫名真实的触感，以及穿过那件透明雨衣的、其实很暖和的体温。

她是想安慰我吧？但不明所以的怀念感，竟发自内心涌上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怀念的感觉呢？让人想哭的感觉……

无论如何，我的耳边只听见小I的诉说。

「我已无处可去。所以，身为爹地怪物的我，不管未来将发生什么事情、不管爹地做出什么抉择，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因为你是我的「爹地」呀，小I如此轻喃着。

那不明所以的称呼，却让我感到温暖。

「小I……」

在我想出声说些什么之前，小I却突然离开我身边，并露出厌恶的表情。

「啊，不过A子还是赶快死一死比较好。」

她的恨意仍然如此裸露，反而让我笑出声。

「找个机会让你们碰面王对王，看谁会活下来。」

「谁都可以，唯有她我完全不想见！」

以高昂的语气讲到这边，小I再次严肃地提醒我。

「爹地还是赶快远离她比较好喔？不过就算我跟你这么讲了，你也肯定不会照我的意思去做吧。」

「不管怎么样，要救蓝华还是需要A子的协助。」

听到我的解释，小I却露出万分无奈的笑容。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一直被她利用嘛！男女关係不能甘于下风呀！」

怪物少女那露出微笑的神韵，倒是跟我有几分像。

结束跟小I愉快的互动，午后小眠的我缓缓睁开双眼。

纯白的空间因为来自阳台的光源而相当明亮，浮尘在阳光下飘动，午后的慵懒气息让身体相当放鬆，多想持续下去而不用理会现实那些烦恼。

可惜这不可能，蓝华就要莫名其妙地在九月底死去了──不久的未来还有A子。

我离开靠着打盹的墙壁，将靠垫收进随身带来的大布袋，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后，朝阳台的方向走去。

还是之前那套白衬衫与黑短裙的组合，黑长发的少女正蹲在栏杆前，手里拿着小小的洒水壶浇花。

少女的眼神无比专注，那认真的侧脸真的很可爱。

我午睡前她就在浇花了。阳台上增加了十多盆向日葵，向着海平面的声势越来越可观，却也需要一点时间整理。

记得那是暑假的时候附近农家送给A子的礼物，当时我还帮忙抱这些盆栽过来。

由于这栋别墅已不通电也没接水管，要浇水还得走到附近的山沟，偷装别人水管流出的山泉水。

仔细想想来回就耗掉不少时间，难怪我都睡一觉了A子还没忙完。

我蹲到少女旁边，和她一起观察向日葵上停驻的斑蝶。

「如果浇太多水，植物反而会枯萎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