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气说不上平稳,有时候闷热到只想穿一条四角裤,有时却又冷得必须穿上外套,天空也因此阴晴不定。
幸好今年中秋节迎来了大晴天,虽然晚上赏月时我的心情应该晴朗不到哪里去,特别是必须跟蓝华一起度过。
在那天之后,蓝华只传来一则讯息,交代她安排的中秋节计画,并没有特别说是谁的愿望──中午过后先去她家与母亲见面,之后一起去宜兰的袁家别墅烤肉赏月。
下午探访母亲前,我决定先到台北的某个商圈买伴手礼,毕竟去别人家不带点礼物可不行,还是要遵守一点礼数。
我没问蓝华去宜兰烤完肉之后是不是就要回台北,说到底,这只是一段普通的假日行程──如果不是刚跟蓝华吵过架,再加上我已经隐约猜到了背后的真相的话。
有时候,确实不要知道动机比较好吗?我不由得也感到怀疑。
「这样好吗?爹地。」
我很久没来这里买东西了,在小巷停好机车,才刚凭记忆刚找到那间店,身旁就传来小I担心的声音。
无视飘在空中的怪物少女,我直接走进门跟店员说明想要什么礼盒,只见亲切又可爱的年轻女店员开始俐落地包装。
在等待结帐的时候,被我无视的小I继续碎碎念。
「我不是说去见奶奶这件事啦!爹地明明知道今天过去『会出事』──结果还是要去找你妹吗?」
我可不想被店员当怪人,依旧当小I不存在。直到付好帐走出店面,我才看着精緻的包装叹口气。
礼盒里面是以前我妈很喜欢的花生牛轧糖,希望这点小礼物能让她开心点。
「爹地不要一直无视我啦!」
雨衣少女飘到我面前用力挥动刺拳,当然只能穿透肉体,毫无攻击力。
我只是无奈地耸耸肩。
「我必须亲自去问清楚、得到真相。」我露出笑容,「如果我选择逃避,蓝华肯定会在慈善晚会上溺死自己的灵魂,我有这样的预感。」
即使真相最后真的像我猜的那样悲伤,我也必须陪伴在蓝华身边。那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赎罪了。
「爹地就是那么顽固,兄妹俩都一样!」
我的怪物似乎也放弃了,大喊一声后鼓起脸颊别开头。
「我明白就算我再怎么劝告,你今天去找蓝华的机率还是百分之百,完全不会犹豫吧。」
为了安抚她,我试着拍拍小I的头,然后指向附近的剉冰店。
「骑车去她家前,我们先吃个冰吧。」
「爹地又在惹我生气!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吃现实世界的冰呀。」
儘管外观年龄跟A子相似,小I却常常像个小孩子般闹脾气。不过,虽然如此抗议着,她还是乖乖跟着我飘进冰店。
店内的人可不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空桌挤在一起──虽然幽灵应该不佔空间。
我点了一盘红豆牛奶冰,享用甜点的时候,看到小I只能流口水直直盯着我,莫名开始有了愧疚感。
「虽然你上次批评是空虚的味道,不过如果想试试的话,我还是能在梦中做雪花冰喔,这次保证百分百重现。」
「哼,不用了。」
小I看似在发脾气,但她大概是那种大而化之的类型,很快就回覆原本活泼开朗的样子,我就喜欢她这点。
她故意穿过店内拥挤的客人,还对那些路人扮鬼脸,不过依旧没有人理会她。最后小I默默回到我身边,趴在旁边观察我吃冰。
「爹地──台北真的有好多人耶,上次在观景台上看就很有感觉了。」
「当然啊?不管怎说双北都是全台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小声说道。
小I摇了摇头,露出看起来相当寂寞的神色。
「我所知道的台北市,是一座很安静的城市。在那没有过去与未来的缝隙当中,一切早已结束。」
很想问清楚小I的意思,少女却径自飘到街道边抬起头,单手撑在额前,看似在遮挡酷热的阳光。
在大晴天穿着红色雨衣,实在是相当矛盾的景色,果然是怪物……但小I真的是我的怪物吗?
出现在梦中沙漠的二重身,究竟在期望着什么呢?
无论如何,小I注视着午后的阳光,并以幸福的笑容张开双臂转圈。
在繁荣的台北街道中径自舞动的半透明雨衣少女,真是不可思议却又美好的景色。
「虽然我感受不到,今天的阳光应该很温暖。虽然期待着用不到这件雨衣的那一天,或许终究不可避免……」
自言自语般的小I转过身,面对着我这边微微倾身,笑着拨了拨头髮。
「如果下雨的话,我会为爹地撑起伞,这就是我的任务。而且中秋节能陪伴在家人身边──已经很满足了。」
我点点头,接受了小I透过话语传来的暖意。
但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无法在佳节团圆的人。
骑着机车穿梭在台北市的街道时,我不由得意识到这个事实。
不只是袁家,我也没有在连假时拨出时间回去现在的姑姑家。
就算刘松霖的姑姑一家对我总有些疙瘩,他们或许也期望在这种团圆时刻,大家还是能放下芥蒂好好聚在一起。
孤寂感莫名充斥内心,我对那家子默默道歉后,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在的袁家。
我在附近找到空位停好机车,深吸一口气,接着走向目的地。
我出生长大的家就位在台北一处老旧住宅区里,灰色外墙与铁门似乎变得更加斑驳,这栋四层楼的住宅过了如此多年也没有重建。
约定的时间是四点,我提早到了,但披着薄外套的公主头少女似乎已经靠在铁门前等候多时。
「我以为松霖哥不会来呢。」
我压下内心想直接问出口的冲动,只是笑着问:「干嘛逃避?我还带了伴手礼喔。」
「牛轧糖……你真懂我妈喜欢的甜点呢。」
蓝华只是对我冷讽了一下,不等我回答就推开了铁门。
一踏进门,面前那熟悉的庭院让我突然很想哭,不过还是用意志强压下来。
毕竟,一切都悄悄变了。
漫长的时间侵蚀这栋房子与周遭的景色,曾经树大叶茂的桂花树不知何时已经砍掉,只留下半截树桩追忆,其他盆栽花圃也是稀稀落落,甚至长起了杂草。
「父亲在我哥走后就无心玩园艺了,找一天我会把这些植物全扔掉吧。」
正要推开屋门的蓝华背对着我这么说,我却有些欲言又止。
就算老爸不想管了,但老妈多多少少应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如果你看到我母亲──就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蓝华以冷漠的语气这么说,我只能跟在她后面脱下鞋子踏入玄关。
玄关后的客厅,也都是怀念的装潢。
不管是那台大电视或皮沙发组,还是玻璃柜内的古董与墙上的山水水墨画,相较于外面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
但有一点我还是注意到了。
本来在柜上的某些纪念品,特别是袁少华小时候参加钢琴比赛得到的奖盃之类的,全都不见了。
蓝华静静看着我,今天从见面开始,她就不再是之前温柔有礼的态度,浑身透着冰冷的尖刺。
明明是熟悉的家,脸色紧绷的她却一副完全不能放鬆的样子。
「松霖哥,你想跟我去看母亲吗?」
「伴手礼都拿在手上了,就顺便交给她吧。」忍受她尖锐的视线,我试着以轻鬆的态度回应。
其实我也注意到了,就算我是刘明辉的儿子,张嘉嘉应该也不至于不出现在我面前。袁长庆今天似乎不在家里,身为女主人的母亲却避不见面──果然很不正常。
蓝华似乎紧咬住牙根,忍住要说出什么的冲动。
「……好吧。」
未开灯的室内相当昏暗,我跟在蓝华后头来到三楼,那是琴房所在的楼层。
果然,蓝华在琴房的木门前停下脚步,并轻轻敲了敲门。
「妈──我进来了喔。」
里头没有回应,在我正要开始担心前──
「是蓝华吗?你翘课去哪了?」
房间内传来母亲还算有生气的声音,似乎没有哪边特别奇怪。
「是,对不起。」但蓝华只是以麻木的表情回应。
「快进来吧,你哥也在等你。」房间再次传来母亲的声音。
……什么?
我的老妈,她刚刚说了什么?
蓝华瞪了我一眼,表情压抑着悲伤,径自打开琴房的门。
琴房的窗帘全都拉上了,昏暗的室内带着一点霉味。
透过细细渗入的阳光,我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母亲。
中年妇女身穿纯白的连身睡衣,过长的头髮夹杂着银丝,似乎没有好好梳理,曾经保养得宜的皮肤如今也布满皱纹。
泪水,几乎要不可抑制地流下来。
我紧握双拳,忍住撕裂内心的痛苦。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守住刘松霖的身分,还有另一个原因──面前的景色实在太过异常。
母亲就坐在琴椅上,琴盖掀起,以无比慈爱的表情注视着某个方向。
但并非对着我和蓝华,她看着的是身旁的一只陈旧的狮子布偶。
那是母亲在我小时候亲手织给我的生日礼物。或许也是延续着这个传统,我才想在蓝华生日时送她泰迪熊。
「蓝华,你哥这段《梦幻曲》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换你弹一次。」
黑白琴键上悬浮着打转的微尘,根本没有人在弹奏钢琴。
以严厉的语气叮咛蓝华后,双眼无神的母亲继续对着小小的狮子布偶说话。
某个可怕的答案,让突感晕眩的我几乎快要站不住。
「妈妈──哥哥已经……」蓝华瞥了我一眼,但在想说些什么前深呼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顺应着母亲的指示,蓝华本来準备过去弹琴,我却忍受不住伸手拉住她,代替伤心的她走到张嘉嘉面前。
「你是谁?」
面对母亲的质问,我露出温柔的笑容,摇了摇手上的提袋。
「我是令千金的男朋友,特地在中秋节来拜访岳母,还準备了您最爱的牛轧糖。」
我母亲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指着我吼道:「蓝华还是小学生呀!你是哪里来诱拐我女儿的变态!」
……原来如此。
对母亲来说,时间──永远停驻在过去了吗?
我赶快压住可能準备打电话报警的母亲,但她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完全没办法沟通。
「请原谅我稍微动粗一下。」
我使力把母亲压制在地,蓝华冲过来拉住我,可惜娇小的她力气不够。
「这样做你就开心了吗?你到底在搞什么!这就是刘松霖想做的事情吗?我真的搞不懂你啊!」
少女气愤的呼喊直接被我无视。毕竟力气比不过成年男子,母亲最终只能流着泪哭喊。
「蓝华、少华,快跑!我家的钱都给你……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就算你的世界只剩下那只破布偶,你还是会保护家人吗?
我忍住把破烂的狮子布偶扫到地上的冲动,放开母亲后一屁股坐到琴椅上。
母亲本来又想冲上来,但这次反被难过的蓝华拦住了。
「妈妈,冷静一下……」
我对她投以感激的眼神,转身把双手放上琴键。
母亲要蓝华练习的曲目,是舒曼的《梦幻曲》。
收录在《儿时情景》中的第七首,是献给孩子的钢琴曲。这确实是一首和缓又温柔的,适合在午后时光弹奏的作品。
据称这是舒曼尝试藉由音乐的形式,描绘出从儿童眼中看到的纯真,以及那过于理想的世界。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大人透过钢琴曲回忆童年,那些珍藏在脑海深处的美好时光。
也是我回不去的时光。那些陪伴着小蓝华、一家人虽然有些冲突却也幸福美满的过往。
仇恨与赎罪交织成螺旋,永无止境地旋转着。
为什么命运如此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