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睛尚未睁开前,耳边已回蕩着熟悉的钢琴旋律。
琴声似乎将午后阳光化为音律,轻柔地触碰着身体的每一处,彷佛慵懒地浸泡在暖和的海水中。
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见坐在床边的公主头少女,身穿淡红睡衣的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睡吧,睡吧……哥哥。」
无法违抗她那如歌般的声音,我再次缓缓闭上眼睛。
对了,钢琴曲的名字叫什么呢?
那让人犹如重新置身于子宫羊水里的、几乎想要放下一切苦恼的音乐。
似乎是萨蒂的《裸体歌舞》第一号……
「算了,这一点也不重要。」
对,一点都不重要。
眼角瞥见家人的笑容,以及窗外那朦胧扭曲的孤挺花海。
火红的孤挺花,花语叫做……
唉,记不起来。
反正只要她快快乐乐的,那所有的烦恼──我都能顺利放下了吧。
于是,我任由意识再度融入《裸体歌舞》周而复始的旋律中。
犹如在祭典中的舞者,缓缓地旋转着,旋转着……
再次睁眼时,面前是敞开的捷运车门。
警告捷运门将关上的声音不停重複,我却只觉得烦人。
一瞬间,我不得不思考自己为何站在此处。人总是这样,置身在庞大的都市丛林之下,有时会失去方向。
我的名字叫袁少华。
是那位人人都叫得出名字的富豪──袁长庆的长子,在随便一所大学混毕业后,目前年龄直奔三十,可以算是大叔了。
我的名声之坏,已经是路边閑杂人等听到都会避开的地步。有次明明没喝酒被超速的机车撞上,结果居然被警察严厉关切外加开单,隔天整个事故甚至佔据了新闻媒体一角,坦白说是有点困扰啦?
虽然老爸因为我过度放纵曾经想要和我断绝关係,但我还是甩都不甩他。
老妈则是对我的态度很微妙,一方面想阻止我不要带坏妹妹,另一方面却又希望我能够在音乐相关的教育工作上多用点心。
那些工作机会是她帮我争取的,但我超讨厌那些固定死板的教学形式。
我也对偶尔会在网路上看到的批评嗤之以鼻。反正我的人生就想过得自由,不用工作就比你们这些受薪阶层高等了喔?有挥霍不完的家产又无后顾之忧,我只要尽情玩乐并享受音乐就够啦。
既然没被上天处罚的话,我干嘛要为自己的一举一动后悔呢?
就像现在,回蕩在耳边的《裸体歌舞》让我听得入迷,是捷运在播音乐吗?分不太清楚。
「哥,快一点啦。」
虽然我这人狂妄至极又极端自我,背后却被人用力推一把,踉跄地踏进捷运车厢。
我朝向声音来源看去,那个绑着公主头的少女,是比我晚生很多年的妹妹──袁蓝华。
套着白色薄外套与淡蓝洋装的袁蓝华跟我不同,是一位内向乖巧的女孩子,她的美貌与气质都是遗传自我的母亲。
但跟我最大的差异,就是她的钢琴天分是真材实料。
蓝华在比我早的年龄便拿到了大大小小的音乐比赛奖项,出色的表现让她成为媒体宠儿,跟我这过街老鼠完全不同。
不过外界恐怕完全无法想像──犹如反叛角色的哥哥与天使般的妹妹,两人的关係其实非常好。
有可能是过大的年龄差造成了这种现象,我们几乎完全错开了各自的青春时光,所以没有互相竞争排挤的问题。对于妹妹那过于闪耀的才华,我反而十分庆幸总算有人能分走父母的注意力。
话虽这么说,从蓝华小时候,我就常站出来帮她跟父亲和母亲吵架,或者带着她到处摸鱼,所以她特别粘我。
即便她现在已经读高中了,我们还是常常找时间一起出游,反正我也无所事事。
有时只是随便去哪里逛逛,像现在,我们的目的地就是某条捷运线的最后一站,一个说远不远、但平常根本也不会特别去的地方。
捷运开始离站,驶向那彷佛无限延伸的红线终点。
「想要的话,我明明可以开车带你去的啊。」
蓝华坐到我旁边时,我一边说、一边环顾莫名舒适的捷运车厢──没有人呀?明明今天是周末呢。
「上国中之后就很少跟哥哥出门玩了嘛,难得的机会,就搭捷运吧?」
毕竟蓝华也有自己的圈子,我倒是希望她早点交个男朋友好摆脱她。
我忍不住笑出来。「虽然住在台北,但我们根本没去过淡水几次嘛。最近一次好像还是你五岁的时候?」
袁蓝华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仔细思考片刻后才回答。
「有这么久吗?我只是有点怀念才想去逛一下。」
「想去就去吧,虽然你得翘掉母老虎安排的音乐会啰。」
今天蓝华好像要跟国外知名的管弦乐团一起表演,由我们老妈一手促成──这听起来就非常不得了呢。
但实际处于这种大事核心的妹妹只是歪了歪头,显露出有点妩媚的笑容。
不是可爱,而是带着一点女人味的微笑。我妹果然长大了呀。
「我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想再陪笑了!」
捷运在过了民权西路站后离开了黑暗的地底,迎面而来的橘红晚霞洒进车厢。蓝华拿出包包里满满的乐谱,在呼呼的风响下、朝不知为何打开的车窗用力撒出去。
那些曾经拥有的,无聊繁杂的世界都被她彻底丢弃了。
她往车窗外大吼:「谁管你们呀!有谁在意我吗──通通去死啦!」
妹妹那爽朗的举动让我大笑出声。果然是不小心带坏了她呀……
车厢内开满的高傲孤挺花,芬芳扑鼻。
不只是捷运,直到踏出淡水站,人潮也是稀稀疏疏。
以周六的新北来说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儘管我有些困惑,迎面而来的暖风还是将多余的心思带走。
由于夕阳西斜,远处的海面泛着金黄色的波光。
「我们沿着海岸边的商店走一圈吧。」
蓝华主动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我则勾起嘴角苦笑。
「好啊。」
虽然从小就住在台北,我却很讨厌繁杂吵闹的大都市,一直想找个机会离开。
不过今天的淡水老街因为人很少,实际逛起来倒是意外舒适。而且看着蓝华开心的笑容,也觉得这个选择真是做对了。
「哥,烤鱿鱼给你一串。」
一下子,她就买了两串烤鱿鱼。实际上是抛出我钱包买的,工作一段时间的我也不好意思让妹妹出钱。
不过,这鱿鱼看起来很好吃,嚼起来却没什么味道,是烤肉酱没有刷入味吗?
不算好吃但我还是全部吞下去,毕竟是妹妹买来的呀……
「来跟哥哥比捞金鱼吧。」
我在摊位前蹲下,兴奋地邀蓝华比一场。
记得小时候也带小蓝华去夜市玩过,那时候她的纸网总是一捞就破,还哇哇大哭到老闆都不好意思了。
「哼哼,我可今非昔比喔!」似乎猜到我在想啥,如今已经长大的蓝华露出挑衅的笑容。
「那就来试试看你成长了多少啰?」
结果我的纸网一直破,倒是蓝华一次又一次捞起小鱼,很快脸盆内已经装满了游动的鱼儿。
真奇怪呀,难道是老闆作弊,故意给蓝华不同材质的纸网,不然怎么我的一碰就破,她的却这么耐操?
惨败之后,我们没有包走金鱼,而是请老闆倒回池子里,拍拍手继续前进。
之后也玩了弹珠檯或空气枪之类的夜市小游戏──结果全部都输给了蓝华,实在有些丢脸呀。
「嘻嘻,哥好弱耶!」
丢脸归丢脸,但看到内向妹妹露出的笑容,倒是也不必计较太多。
我继续任由蓝华领头乱逛,视线不经意地瞥向海岸边的护栏──突然停在一位奇妙的女孩子身上。
明明是大晴天,她却穿着红色雨衣,撑着一把透明雨伞。留着一头美丽黑长发的女孩,看上去年纪跟蓝华没有差多少。
明明是陌生人,但少女散发出的某种奇妙氛围却让人很想一探究竟。
「爹地,你还记得我吗?」迎上我的视线,少女突然开了口。
对于露出难受笑容的少女,儘管我发自内心地想安慰,却只能尴尬地回应。
「我认识你……吗?」但我确实感到胸口很闷,身体彷佛在告诉自己,遗忘掉眼前的少女是难以被原谅的罪恶。
她摇了摇头。
「果然我是不行的呀。因为我跟爹地的妹妹一样,做了不该被原谅的事情。」少女的视线黯然,看上去更难过了。「这件事──还是得交给她才行。」
她?谁?究竟是什么跟什么啊?我还想追问,却嗅到了一股花香。
有人从背后拉住我,猛一回头,果然是蓝华。她从我身后探出一颗头,以莫名警戒的眼神看着雨衣少女。
不知不觉间,整条海岸步道已经布满鲜红的孤挺花。
「你是谁?」
面对蓝华冰冷的疑问,雨衣少女只是露出寂寞的笑容。
「我很想说我是路人……」茂盛的孤挺花海无法触及少女本身,彷佛避开了雨伞遮荫的圆形範围。「只是,这样囚禁爹地的灵魂没有任何意义,我很明白这点。」
雨衣少女对上蓝华的视线。
「爹地的妹妹──那就是姑姑了呢,你应该知道这个道理的喔?」
「什!」
蓝华似乎非常介意姑姑这个称呼,但雨衣少女只是勾起调皮的微笑,默默撑着雨伞掉头离去。
从头到尾,盛开的孤挺花海都没有碰触到她。
「哼,说什么姑姑──难道哥哥在外偷生女儿了喔?」
鼓起脸颊的蓝华想要拉着我继续前进,我本来想开个玩笑安抚她……
「女儿?」
但这个词对于只想玩女人的我,却有着莫名的真实感。我一手捂住头,脑袋突然一阵一阵发疼。
脑海里闪过的,是相当寂寞的景色。下着雨的都市废墟,以及身处于街道中啜泣的──
穿着白洋装的短髮女童?样貌竟然跟刚刚那位少女有些相像。
为什么,我「又」丢下了她?
内心突然充斥着莫名高涨的情绪,让我想不顾一切地沖回雨衣少女身边。
如果这时候抓不住她的话,以后会不会再也抓不住了?
回蕩在脑海的疑问让身体颤抖不已,这份痛苦到像要扯裂内髒的情绪──是浓浓的懊悔,想花费更多时间留在少女身边的懊悔。
「……哥?」
明明是陌生人啊?鼻头涌现的酸涩却让我想哭。
这时,我感受到蓝华拍了拍我的背。不行,现在我必须专注在陪伴妹妹这件事情上才对。我摇了摇头,将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抛在脑后。
等我那莫名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我们才继续行动。
淡水老街有不少古早味杂货店,她牵着我进入其中一间,睁着发亮的双眼扫视架上的零嘴。
「哥!这些都买回去吃好不好?」随手抓了一大包零嘴的蓝华灿笑着对我说。
就算都是零食,花下去可是不少钱呀。我搔了搔头,还是只能对今天贪玩又贪吃的妹妹露出苦笑。
真奇妙,平常的蓝华明明内向无比、做事也比较拘谨,今天却有种大解放的感觉。
简直就像──失去了平常的拘束。
这样思考的我注意到角落的冰箱,里面放着一瓶瓶熟悉却不算常见的饮料。
「真怀念呀,是弹珠汽水。」
听到我的声音,已经拆了一包红片塞进嘴里的蓝华看向我。喂喂,还没付钱,老闆会生气啦!
我无奈地叹口气,原本想去跟老闆赔罪,但还是想起以前带小蓝华来淡水老街的回忆。
很久以前也跟她来过一次这里,当时我为了鼓励小蓝华,等她弹珠汽水喝完后,找了个地方把汽水瓶敲破,接着把沉在里面的蓝色玻璃珠,交到小蓝华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