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顶的水体显现的同时,地上也开始出现惊人的变化。
以我们所站立的顶楼为中心,周围的城市夜景在转瞬间崩解,比移除舞台上的布景还要迅速。
不过在眨眼间,腐朽的都市被窜出的火红花海淹没。就像几个月前我从束缚自己心灵的囚房中脱离那样,蓝华的梦境也在瞬间变得开阔。
无半点星月的夜幕下,辽阔的土地上开满了点点发亮、香气扑鼻的孤挺花,与天上静静散发淡蓝光芒的巨大水球形成强烈对比。
火红与水蓝,似乎天生相剋、却又相安无事地同时存在,这副景緻,我想就只有在梦中能够见识到了。
就算没有A子提醒,我也意识到极度对立的色彩或许也是怪物本身,这就是蓝华内心的世界。
A子放下了镰刀,被戳破真相的那个蓝华缓缓走到我面前,不过,她只是以寂寞的笑容注视着我,眼中没有任何敌意。
看来,不管是哪个蓝华都很信任我。对妹妹只有满满的心疼,我只能紧紧抓住她的手。
这个蓝华的双瞳也显现出了真貌,变成一片孤挺花的红。
「我不是蓝华。但确切来说,是『不完整』的蓝华。」她开始低声解释自己的由来。「我是蓝华最原始的慾望,受到外界以及读取到的琐碎记忆──这片花海的影响,也就是最原本的我。」
这样的概念,好像在哪听过……
一时要想突然想不太到,这时一旁的A子插嘴了。
「佛洛伊德的学说,『自我』、『超我』及『本我』。」
啊,就是这么回事。
「『本我』是最原始的慾望,『超我』是最高的道德标準与规範,人在『本我』与『超我』间调节,最后以『自我』去面对外界……」
当然,这套理论和蓝华实际面对的状况多少有落差,却似乎对得起来。
或许是在怪物寄宿的前提下,加上现实亲人死去与家庭崩解等过于巨大的压力,蓝华的本我与超我逐渐无法调节,甚至让怪物寄宿的本我开始掌握主要的人格。
所以蓝华之前和我相处时,她不时会显现出比较危险任性的一面,跟我记忆中拘谨内向的小蓝华很不一样,原因就是她压抑的本我渐渐渗透到现实中了吗?
这和学姐以雪国当作心灵避难所的状况完全不一样,无论如何,怪物早已经成为蓝华的其中一部分人格……还是说,原本就是一体呢?
查觉到A子话语背后的意思,我的背脊因此发冷。
「如果在这里草率行动……」
似乎害怕自己真的被杀掉,这个蓝华紧紧抱住了我。
A子点点头。「人格的缺损无法补回,袁蓝华便不再完整。」
「这……」
我吞了口口水,一方面是感谢A子的细心以及温柔。但另一方面──我抬头凝视水体里沉睡的另一个蓝华。
「所以是在我拒绝蓝华后──她的超我彻底沉睡了?」
属于本我的蓝华沉默不语,大概是默认了我的说法。
不过,正因为她是代表原始慾望的蓝华,将头埋在我胸口的少女更加露骨地表达出内心的痛苦。
「我恨爸爸,恨爸爸为什么不照顾这个家。我恨妈妈,恨妈妈为什么不那么坚强。我恨这个世界,恨世界为什么这样对我,明明我一点错都没有。」
然后,话锋一转。
「我更恨的──就是哥哥。还活在世界上,却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哥哥。我恨哥哥离开家里、我恨哥哥过得比我自由、我恨哥哥为什么不再是袁少华……」
接着蓝华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整理思绪。
「可是。」再次抬头面对我时,她的泪水充盈眼眶、说出的话也带着鼻音。「我最恨的──会不会是我自己呢?恨逃避的自己、恨失去勇气的自己……」
没用的我只能倒吸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抚蓝华。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经过这番波折后,此刻我的心境却非犹豫与痛苦,而是莫名的平静。
我静静摸着妹妹的头,然后努力露出最温柔的笑容。
「那蓝华──你会恨音乐吗?」
「……」
她沉默了,内心似乎剧烈地挣扎着。但,正因为她是最初的蓝华、有着最原始慾望的蓝华,也是对自己最诚实的蓝华。
「不恨,我不想去恨……」
我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默默点了点头。现在我能先做的,只能紧紧抱住伤痕纍纍的妹妹,给予她微不足道的温暖。
后来,本我的蓝华并没有阻止我们离开。
我们顺利醒了过来,但在我的意识远离前,伫立在孤挺花海中的她还是难过地说了一句话。
「哥,我不会回到现实的。」
犹如心脏被狠狠打上一记木桩,我在宜兰别墅的房间坐起身,只能摸着空蕩的胸口深呼吸一口气。
夜晚的空间充满着床头灯的黄色暖光,从带着几分少女味的装潢和床边的几只动物娃娃,我大概猜得出来这是蓝华的房间。
房间的主人此刻就沉睡在我身边,还紧紧抓着我的手。果然如梦中所言,蓝华不愿意再次面对这无趣的世界。
「对不起。」我轻轻地抽回手。
人类是何其脆弱的生物?被剥夺的生命与苟活下来的生命,无论是谁都无法得到救赎。
成为刘松霖后,我刻意疏离这世界的这些年,确确实实伤害了重视的家人。
收起杂乱的心情,我将视线投向坐在床边的A子,看来是拉了张书桌椅来小睡,方便侵入梦境。
「你是什么时候跟来的啊?」
少女悠悠醒过来,我才发现她穿着的白衬衫与黑短裙,乍看还以为是学校制服。就算刚醒来,A子还是保持着酷酷的侧脸,一点都不可爱。
「在简讯前。」
A子那台电视机肯定看到了蓝华电晕我的部分,考虑到垦丁梦也是计画的一环,搞不好从一开始她就拟好了所有的行动。
──你真的只能看到不完整的命运吗?
「这栋别墅的墙很好爬,趁你们进屋时跟着进来。」
这行径跟闯空门的小偷毫无差别呀!虽然很像A子会做的事就是了。
我只好苦笑,不知是该称讚还是吐槽。
「你真的是我认识过的女孩中──最有行动力的人了。」
我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到窗边冷静一下慌乱的思绪,同时拿出手机对时间。
半夜一点,外头的月亮虽还是饱满的圆,其实中秋节已经过去了。
不知道我被蓝华电晕的时候是几点,应该至少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而梦境中的体感更是过了好几年,时间流逝与现实截然不同。
这次确实感受到了,只要记忆被修改的话,即便是幼童也能够背负老人的一生。
「记忆修改……」
袁蓝华的怪物源头不位于未来,而是过去。
我想起A子的话,还有这句之后的补充。
除非你想杀掉袁蓝华,以阻止自己的死亡。
这个意思恐怕是──就算蓝华后来醒来了,被孤挺花海主导的怪物本我也会继续找机会拉我进梦境吗?
我那已没有血缘关係的妹妹真让人烦恼,这次远比学姐的状况难解决。
努力转动不怎么样的大脑用力思考,我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A子,我的死亡跟蓝华的死亡──难道不是先后发生的?」
总觉得有些奇怪,蓝华入梦的用意和佑希学姐类似,都是想要一觉不醒。
但这样──她又怎么会在慈善晚会中死亡?
还坐在椅子上的A子点点头。
「分歧点,就在你的决心。」
「分歧点?」
A子对我的反问一脸不以为然,感觉又在嫌我笨了。
「命运的轨迹,并非固定不变。如果你不受过去影响,有可能会接受袁蓝华的愿望。」
接受──这怎么──
但一想起伫立在风雪中的学姐,我顿时明白了A子的意思。
「不……确实有可能……」
如果我没救回佑希学姐,现在的我精神状态一定更加负面,或许会接受蓝华提出的心愿,努力去弥补她那空洞的心灵。
但这样子,蓝华也会失去未来吗?
「袁蓝华会在表演中意识到你回不来的真实,本该纾解情绪压力的玻璃珠反而变成水牢,最终在其中窒息。」A子总结道,「所谓的『溺死』,是不再能区分现实与梦境的她,因窒息的感受太过真实,身体也随之无法呼吸而死。」
「……」这次,我真的说不出半句话了。
就算我接受蓝华的提议,她也会因为内心的纠结,被怪物的本我拖下水而在慈善晚会中死亡?
干!这三小啦!我妹也太难搞了吧!
难怪A子会希望我坚定自己的想法,现在确实是没走到那个地步……
「所以,现在是我拒绝蓝华后的结果?」
「对,拒绝后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我吞了口口水,因为少女的双瞳再次布满杂讯。
「如果我没出手,你会和她一起死。」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只有更多苦闷。
「我出去静一下。」
「嗯。」A子轻声答应了。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打开房门,看了沉睡的妹妹最后一眼,接着转身走出去。
事实上,我也没有哪里可去。
我没有开灯,藉着月光在别墅里逛了一圈。都是那么熟悉的景物,彷佛过去这几年完全不存在,我们家还是原本那样──
严肃的父亲,在沙发上看美国棒球转播。
忙碌的母亲,在厨房处理今晚的菜色。
无忧无虑的妹妹,对庭院飞高高的风筝露出笑容。
再加上已逝的奶奶与在我出生前就死去的爷爷,这里曾是袁家最重要的祖厝,更是心灵的归宿。
推开通向庭院的落地窗,我光着脚踏上草皮,抬头注视天上的月亮。
中秋刚过,月明星稀,却已今非昔比。家人四散──永无重聚的一天。
「那么爹地,你想做什么决定呢?」
在我独自怀念过往时,穿着雨衣的小I果然现身了。怪物少女双手放在背后,微笑着问道。
我想起在蓝华梦中见到小I时的激动反应,现在除了羞耻之外,或许也有一点不解吧。
那种反应理应只对重要之人才会出现,但对于存在于梦境中的怪物,我却没有更多记忆。
「要做什么决定?蓝华的问题几乎无解啊。」
小I微眯双眼,露出狡黠的笑容。
「少来,爹地心中已经有想法了吧?你骗不了我喔。」
「唉,什么事都不可能骗过你耶。」毕竟是内心的怪物,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发出微微亮光的小I只是背对着我,跟我同样抬起头欣赏夜空。
「不管多少次,你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管多少次……」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妙,还有她的态度,彷佛看透了也经历了一切,因此变得疏离淡然。
「只是,果然还是会伤心呢。」少女的侧脸明明充满了悲伤,却仍然挂着微笑。「爹地明明是如此善良的人,为什么却只能选择说谎度日呢?」
小I转身看向我,那双眸真挚而动人。
「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对爹地说这种话吶。」
在成为刘松霖后,我最信任的两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
「我能做的就是陪伴在爹地身边,让你的精神获得一点慰藉也好──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怪物少女露出了哀伤的笑容。
「所以我想给你一个建议,在这一刻,爹地能不能选择暂时抛弃一切,短暂当回那个『最初的袁少华』呢?」
「最初的袁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