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我回覆了平静的生活。
自那天默默离开后,蓝华就再也没有到咖啡店找我了。是我的计画成功了,或者她只是单纯不想来?
周五咖啡店打烊后,我独自靠在吧台边沉思。
我修改了蓝华的记忆。
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么回事,从这个月两次做梦的经验来看,我察觉到一个事实。
人的主观感受并不可靠──那记忆也是如此吧。
试着回想两年前的一件小事,你是不是能记得大致发生的顺序,却无法回忆起记忆中更小的细节?
我们的脑袋在储存记忆的时候,没有办法像机器那样完整记录,而且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过往的记忆也随时会悄悄修整。
因此,我只是利用梦境中意识更容易受影响的特性,将不存在的过往重新送入蓝华灵魂深处。
我想杜撰的是,我陪蓝华弹奏过钢琴后取走玻璃珠项炼的回忆。
并且,暗示她袁少华终究会离去。
儘管这段插入会与诸多回忆冲突,但若是我将这段梦境的暗示变得更加强烈,甚至让它成为主体……
沉澱于脑海深处的相关记忆会自动配合修正,将之后的矛盾调整成理所当然的样貌,最终蓝华便会将那虚假认知为事实──也就是,她的哥哥已经不存在世界上了。
要如此大规模地窜改记忆,虽然A子以自己的知识判断有成功机会,但也不确定实际可不可行。
但是──我取出了口袋里的项炼,凝视着天蓝色的玻璃珠。
我在离开之前,也拿走了回忆中最重要的核心。
虚构也好、真实也好,我夺走了蓝华的希望与执念。
当梦境中的水球不复存在,她的灵魂将赤裸地面对这个世界,而那会是她心灵最脆弱的时候。
届时,虚构的记忆主体便得以成立。
这是非常残忍的举动,但这就是袁少华会做的事。
我不奢求能得到任何原谅,但身为哥哥的我,仍然希望妹妹能放下过去、活在此刻。
「并不后悔说谎,应该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
嘴角勾起,我的视线投向坐在窗边等候的A子。
今天的她是标準制服打扮,看来一样是刚放学就来这边浪费时间了。
「……」
沉默不语的少女放下厚厚的书本,慢慢走到我面前。本来我以为A子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却举起手──
一巴掌,甩到我脸上。
那力道并不大,连巴掌声都没听见,彷佛带着责备却又心存怜悯,很不像A子的作风。
我抚摸凉凉的脸颊,因此讶然失笑了。
「你也打太小力啦!」
「……你在哭。」但A子只是以微带担忧的语气提醒我。
真难得她会担心我,但我在哭?
我摸向眼角──果然有一两滴泪水滑落。
「啊……果然,还是会有点寂寞。」
该悲伤的时候早已过去,现在或许是肉体的自动反应吧。毕竟我的所作所为,不只是说谎,也是对蓝华的诀别。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联。
我是刘松霖,她是袁蓝华。
加害者与被害者的血亲,注定无法交会的两条平行线。
对于我那因此有些阴郁的内心,A子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冷淡,这反而让我有些放心。
「你不去?」
最初蓝华造访的时候,A子也问了一样的问题。但经历这风波不断的九月,我的心态却稍微有些改变了。
「啊──去看看吧。」
既然是自己的选择,我想在一旁默默陪伴蓝华到最后一刻。
后来我主动打电话给蓝华,告知她我会参加月底的慈善晚会。
「这样呀──我会帮你转告父亲,他会很高兴。」
对面那头的蓝华,语气里曾经有的一点亲密早已消失殆尽,甚至是带着一点尴尬的不自然。
对此我也只能露出苦笑,并且加以补充。「但我不会接受你父亲的任何上台邀请,我只是去那个场合吃高级BUFFET,我可以期待会有吧?」
「……嗯,那晚也会有很多政商人物出现。我会确实转告的。」
最后蓝华也以淡然的语气作结,我们的对话便止于公事公办,没有更多聊家常的机会。
「唉……」
走出更衣间,準备打工的我叹了口气,刚好迎上了学姐的好奇视线。
「学弟,最近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佑希学姐一如往常投来关怀小动物的眼神,但我只是装傻回应。
「中秋节连假没跟学姐出去玩,正后悔着呀。」
「哼,反正又是去跟你的高中女朋友约会了吧──」
本来嘲弄着的学姐,话锋却突然一转。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但这几天都没看到你妹,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愚蠢的举动?」
要说愚蠢是很愚蠢啦,不过在A子的提示下我也别无选择,毕竟原本的两条都是死路。
就连现在,我也无法确定蓝华能不能迴避死亡命运。
虽然A子后来也没再来找我,应该是没问题了?
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啊,是挺蠢的。」
以平常的笑容加以应对,我本来想转身开始工作──却被学姐双手搭住了肩膀。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学弟就是这样的人。」
学姐那漂亮的眼眸,以认真的神情凝视着我。
「但,至少不要去做太过白痴的事情,我可不希望到时去找极光的旅伴少了一人。」
听到学姐这么讲,我那本来郁闷的胸口突然开阔起来。
竟然被这种信口开河的承诺给抚慰了心情,对惯于说谎的我来说可说是大忌呀。
「谢啦!」
「呀!」
我还是满怀感激地拍了拍学姐的腰,突然其来的动作反而让她尖叫出声。
至于我被她大吼着性骚扰,引来客人注意导致被老闆训斥,最后差点被扣薪这点──就算了吧。
很快的,慈善晚会那天终于到来。
由于蓝华说过这算是正式的场合,我还是去买了一套便宜的西装将就将就。事实上,宴会的地点就在台北某间五星级酒店。
说是慈善晚会,档次也太高了一点。不过就先前蓝华说过的话也大概猜得到,袁长庆是想争取更多社会名流的资金投入基金会,所以这个场合的层次才会拉到这么高。
「红地毯──很久没走过了呢。」
我将邀请函交给入口的小姐确认,接着便踏入宴会大厅。
一言以蔽之就是金碧辉煌,结束。
我已经不是袁少华很久了,对这些闪亮的装潢并不太有兴趣,反而是对BUFFET食指大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些宾客似乎认出了我,因此投过来的视线带着一点负能量。
我将群众的微小敌意丢到脑后,反正我只是来吃喝玩乐的。
「这些美食──靠着我自己的脑袋已经难以想像了!」
当我夹起波士顿龙虾放入餐盘时,突然冒出的小I在一旁口水直流,让我忍不住想逗她。本来有点无聊的这一晚,倒是因为她的出现补足了这部分缺憾。
「这鲜嫩多汁Q嫩有劲的龙虾肉,恰到好处的焗烤与酱汁,嗯──很久没吃到这么棒的龙虾了呀!」
我故意在她面前啃起食物并做出评论,小I因此恨得牙痒痒。
「爹地太过分了啦!我要回去了哼!」
我难得浮现出懊恼的表情,因为我的美食之旅还没结束耶,还没欺负小I到爽。
走到另一个银盘前,我夹起烤鸭準备继续大肆评论。
「至少让我评完这料理吧?别给我逃避喔。」
结果小I对我做了做鬼脸。
「我.才.不.要!不过也不是因为要跟爹地作对啦──」
雨衣少女浮出了烦恼的脸色,迅速躲到我身后。
这反应有点微妙,这世界上我的怪物只害怕一人。但理论上那人不会在这个场合出现,我顺着小I的视线看过去──
剎那间,只能用目瞪口呆形容。
站在不远处跟其他宾客淡然微笑着交谈的,是一位黑髮及腰的动人少女。
对方有着熟悉的样貌,但那社交用的礼貌微笑及语气,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虽然还是有点冷淡的感觉。
而且,少女身上也不是平常看惯的制服或便服。
举止优雅的她穿着一件无袖露肩的深黑礼服,加上头上的花鸟髮饰,成为慈善晚会中过于夺目的一朵黑玫瑰。
少女的美貌理应吸引全场的注意,但她自知不是今天的主角,只是隐没在宾客中,却又默默散发出神秘的耀眼光辉。
不管是代表谁出席,她的出现恐怕意味着那个势力非常重视这个场合,我有这样的预感。
她就是A子。我从未看过的,「身处于另一种生活中」的A子。
「难道不只是要来看蓝华而已……」
我突然察觉到了,A子三番两次叫我出席的用意。
这里或许是一个我必须出现的时间点──因为这也跟她的命运有关。
「只是想炫耀她那件贵得要死的礼服啦。」但小I的吐槽打破了这紧张感。
「呃。」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I又做了最后一个鬼脸,接着就乾脆地消失了。
搞不好她也想穿穿看那种礼服,我好像猜到她生气的原因。
总之,少了小I的打扰,我开始犹豫要不要去跟这位社交的A子打招呼。
以我的身分,恐怕不妥当吧。
但与我的想法相反,A子似乎注意到我了,可是在她朝我走过来的瞬间──
宴会厅突然暗了下来。
「很抱歉,打扰了各位的用餐。」
略带沧桑的男性声音从主舞台的方向传来,我则对那熟悉的声音心中一凛。
我不用思考就能认出站在舞台中央的西装男子,但还是对他比多年前更加苍老的样貌感到不自在。
虽说如此,那叱咤商场而彷佛能看穿一切谎言的双目,还是保持着几丝锋利。
他是袁长庆,我的父亲。
袁长庆露出了笑容。
「我们都不喜欢冗长的致词,所以我开场也只讲了一点,现场的年轻人更想吃东西吧,吃饭比皇帝大啊。」
袁长庆的玩笑话还是让大家配合着笑出来。
确实如他所言,这个现场还有很多看起来比我更小的孩子,大概最多就到国中年纪吧?
是他的基金会辅助的对象吧,或许是想透过照顾这些孩子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还请继续享用餐点,不过也希望各位可以聆听一下──作为晚会的开场表演,我那宝贝女儿的钢琴曲。」袁长庆露出了称得上是柔和的笑容,「为了这天,蓝华準备了一段时日。女儿的琴艺还需精进,但我保证她会带来精彩的钢琴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