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景台中看出去的烟火,是如此漂亮而孤独。
眼前所见,会不会只是梦一场?
当人类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大冲击,总会不自觉冒出这种想法。
不论那是心理上的防卫机制,亦或只是逃避现实的藉口,此刻的我都无心考虑。
我真正办到的,只有眼睁睁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十二月的寒风刺骨,在高级大楼门外的灯火下,从她胸口流淌而出的血看起来仍然温热。
前一秒微笑着挥手的少女,此刻倒卧在血泊中,未阖上的双瞳再无光彩。
浓浓的血味充斥鼻腔,胃液因此翻滚灼烧,我双腿无力地跪下来,无视前来关心的大楼警卫和扬长而去的兇手。
这些我他妈的都不想管!
我能做的只是伸手爬向前、向前,直到牵起少女的手,努力感受她的体温,试图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
然而,这次我再也笑不出来了,连难堪耻辱的微笑都挤不出来,更别说哭泣。
这不是梦。
这次不是梦。
已经不会是梦了。
那是在她梦中的电视机上看过的模糊黑白画面,我却仍然辨别得出来。
同样的血泊,同样沾染血腥的乌黑长发,同样毫无生命的姿态。
少女被杀害了,她经历了我本该体验的悲剧终结。
但是──明明还不到预言的时刻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A子竟提前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是不是早在那时,少女如今已涣散的瞳孔,就窥见到了这一晚──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笔电的彩色萤幕,不得不讚歎A子梦中的那台映像管电视,现代科技的搜寻引擎哪里比得上能窥视命运的黑白电视机。
笔电萤幕上是数张照片,大多是便服黑髮少女以浅淡的笑容应对媒体,态度看起来很从容,却也有几分虚假。
虽然和我熟悉的A子差很多,但经过几个月的努力调查,我能在媒体上找到的就只有眼前寥寥几张照片,和一些片段的资讯。
从一开始我就对大众媒体很反感,偶尔才会关注一下袁家的状况,现在看来,自己实在是太疏忽了。
既然知道了A子的父亲是知名立委,那她的本名、她父亲的从政过程和某些「不好」的传闻,从爱好八卦的媒体之中总能找到一点讯息。
A子的养父李骞是地方黑道出身,这点就算新闻没有仔细报导,也能从网路讨论找到蛛丝马迹。
但这家伙在大众媒体前伪装得很好,甚至在网路上也没有什么负评,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犀利鲜明的质询风格、站对舆论风向的勇气、加上能迷倒婆婆妈妈的高颜值,这几年李骞在政坛颳起一阵旋风,还誓言要创造台湾新政治。
他所属的政党更打算在二○二二年台北市长选举时,推李骞出来参选。
这几年──A子养父窜升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当然,在台湾社会中,这还不到完全不合理的程度。毕竟很多时候,群众就是会盲目相信被各种表面功夫包装出来的「偶像」。
「如果有了A子的能力,要成为偶像恐怕轻而易举……」
就像A子协助我那样,对于走错一步就会跌入深渊的政坛路,能预知未来走向,李骞就能迴避任何危险。
可这些也只是猜测而已,没有更多的资料,真相仍然笼罩在迷雾之中。
而我最想知道的,还是A子母亲自杀的原因。
几个月前A子对我提过她的过去,但只是陈述了结果,她不愿深谈根本的问题。
至于从其他地方着手调查,就算我已经和李骞见过一面,直觉还是告诉我应该离那家伙越远越好。
或许是李骞刻意压下消息或什么的,所有相关新闻中都从未提到养女的母亲,只委婉表示是「好友」的女儿,没更多讯息。
现在的我也并非袁少华,原本或许还能靠撒钱获取情报,如今没钱确实万万不能。
我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吐了口闷气。
在调查名为A子的谜团这方面,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任何进展。
不知不觉便迎来一年的终末,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
虽说是这样,我并没太多急迫感,毕竟离A子成年还有一两年的缓冲,有得是时间寻找真相。
「不过真的……来得及準备吗?」
即使特意去询问少女,也肯定得不到答案。
寒风从租屋处的窗户吹入,外头晴朗无云。对十二月份的台北来说,这种天气或许不错,但还是冷到我起床就得加件外套。
以前的我面对这种停滞不前的状况,或许会抽几根烟,或开几瓶酒买醉。
但想到这身体曾属于当年那名少年、属于刘松霖,我只能轻声苦笑。
「算了算了,还是健康一点吧。」
我乾脆起身伸了伸懒腰,稍微打理一下仪容準备出门。还在困惑着怎么没有习惯的雨衣少女跟我斗嘴,打开房门的我就看见了不请自来的──
「早安,你要跟我去啊?」
不分季节,时不时就能看到黑髮少女蹲在我家走廊的栏杆前,若无其事地读着砖头书。
当然冬季到来后,少女的装扮还是有些变化,脖子圈上毛线围巾、白衬衫换成长袖,黑裙下的黑袜看起来也增加了厚度,方形侧背包则放在身旁的地上。
小I或许是猜到A子会在外面蹲守,所以才一早就不见人影(幽灵影?怪物影?)。我确实和她说过今天要去探望某位重要的人。
「嗯。」A子点点头。
虽然她没直接进来比较好,毕竟我刚才还在探查她的底细,但是……
「外面很冷吧?有这么讨厌进我的房间?」
虽然说让A子进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不过我们也都认识──或者说表面上已经交往几个月了,稍微有点幻想也不过分喔?
眼前的少女只是阖上书本,以跟十二月相称的冷淡表情注视我。
「半小时没等到,我就先走了。」
「八成是用那台电视抓时间的吧……」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吃过早餐了吗?」
「嗯。」
肯定还没吃。
毕竟A子也不是第一次陪我去找那个人,我没再废话,等两人在机车上坐好后才笑着开口。
「从之前几次看来,我家隔壁巷口那间早点店大概不合你的口味,你想吃更远一点的汉堡对吧?」
「我没说肚子饿。」
虽说如此,当我们在那间以汉堡出名的早餐店点餐入座后,A子还是迅速小口小口地咬着麦香鸡堡,摆明是在饿肚子嘛。
我着少女冷淡的表情与鼓起的双颊,内心平静了不少。
其实我很感谢A子的贴心,愿意陪我去见那个人。否则单靠我自己,或许会承受不住澎湃的情感。
「你呀,该不会把我请的早餐和午餐当作补偿了吧。」
「嗯。」
承认了。
毕竟不是第一次造访,门铃按下后,没多久铁卷门便打开了。
前来招呼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佣人。最初对方的目光不太友善,久而久之倒是渐渐习惯了我每周的探视,据她的说法是「感受到了诚意」。
庭院不再无人打理,不过确切来说,是杂草与植物全被清理乾凈,改以大量的圆润细石构成所谓的枯山水。
虽然园景在冬日的阳光下有些萧索,倒也清爽宁静,感觉到这家人终于整理好了情绪。
这当中,也包括他们的觉悟。
「蓝华去学校练钢琴了?」
踏入玄关后,我向佣人询问。
「一大早就出门了,小姐想好好準备国外的甄试。」
虽然蓝华跟A子一样是十六岁的高二生,但她前阵子跟我提过,毕业后想跟妈妈一样去欧洲深造。
出国呀,以蓝华的天分肯定没问题。然而,那对贫穷的我来说,已然触不可及。
但正因为蓝华想展翅离巢,身为再无血缘的哥哥,我还是有一些能做到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偶尔来探望一下老妈。
我故意笑着问了问身旁的A子:「你家里也很有钱吧?不想出国吗?」
「没兴趣。」少女语气淡然,将牛轧糖礼盒交到佣人手上。
虽然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但我每周都会买一盒带来袁家。
附带一提,虽然每次是由A子亲手送出,其实都是我出的钱。
「谢谢你们,收礼物收到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笑了笑,主动拉着A子冰冷的手来到熟悉的那间琴房。
「早上好啊,伯母。」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打招呼。
长发的妇人坐在琴椅上,注视窗外阴天的侧脸轮廓,果然跟蓝华有点像。
「……是你呀。」
如梦醒般偏头看来的,是气色比重逢那时好上许多的母亲。
据说在某些疗程中,会尝试用古典乐平抚病人的情绪。
我每周就是在做同样的事,在周六或周日弹弹音乐、聊聊天,花几个小时的时间陪伴母亲。
几个月下来,据蓝华的说法及我自己的观察来看,母亲的精神状况确实好转很多。
当初的张嘉嘉无法走出丧子之痛、彻底封闭了自己,她沉浸在自己虚构的完美回忆中,甚至无法区分玩偶与家人。
可是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固定陪伴,母亲似乎渐渐摆脱了过去的阴霾。不但已经能辨别出我是「刘松霖」,琴椅边的狮子玩偶也好好收了起来。
不过正因为开始恢複成我熟悉的母亲,当我弹奏完一曲时──
「不怎么样呀,你的演奏。」
果然收到了母亲的严苛评价。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像之前的蓝华,总归是相当複杂。
「呵呵,我长大后就没在弹琴啦。」
我想用一贯的谎话含糊混过去,但坐在钢琴旁的母亲只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你的才能不亚于蓝华,甚至是那孩子。」
我皱了皱眉,低头盯着琴键。黑白分明,那曾是遥远的我全心追求的极致。
「过奖了,不过我想我的人生──还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
就算面对母亲,我也说不出自己现在的状况是如何的麻烦,更不能说自己是如何在刘松霖的身分上挣扎。
「在家里打电动?」结果被A子吐了个嘈。
虽然在场有大人,我还是以小孩子的态度回击。
「什么打电动!我的生活超充实好不好,在上课、打工和你之间努力平衡耶!」
其实我很感谢A子。感谢她的存在,感谢她做的一切……不仅仅是预言而已。
如果我是自己来的话,很容易就会情绪失控吧。身为外人的A子愿意陪同,毫不费力便在我和母亲间创造出平衡点。
母亲看着斗嘴的我们,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学校很好,这或许就是你努力的成果吧……」
她的表情本来很是调侃,却在看向钢琴另一边的A子时,变得相当柔和。
「还是,那位可爱的女朋友也是你努力的成果?」
我开心地回应:「当然是呀!我可是追了很久呢。」
其实我们到底算不算在交往呢?每次我都有些怀疑。
少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默默坐着,就像精緻的洋娃娃被放在那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自己的书。
在别人家里旁若无人有些不礼貌,但张嘉嘉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嘴角漾起浅笑。
「刘松霖──你有一位很不错的女朋友哪。每周愿意跟你来陪我这无聊的老人家,这样有耐心的年轻人肯定不多了,她很爱你吧?」
A子转向我的视线若有所思,看起来连半点脸红的反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