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平安夜,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这天下午,午后打盹的我再次进入自己的沙梦。
伫立在其中一座沙丘上,我双手插腰、抬头凝视那不属于地球的星空,想起了之前小I说过的话。
因为爹地的灵魂是荒芜的呀。
经历那一切的你所换来的,就只有这片宽广无际、却什么都没有的沙漠,这不是很讽刺吗?
但是,爹地仍然必须前进,就算梦中只剩这片沙漠也是。
「必须前进,吗?」
我喃喃自语,这一次的搜寻仍旧徒劳无功。不管在沙漠中花费多漫长的时间,我都没找到下落不明的小I。
我也终于意识到小I现在是故意躲着我了,但这么做的用意在哪?就算是自己的怪物,我却从未了解过雨衣少女的想法,对方也不愿透漏更多。
个性虽然相反,但这一部分的本质倒是跟我──或者说跟A子很像。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只能原地躺下,放鬆身体,任自己沉入冰冷的流沙。
「我必须回到现实了,小I。」
在这片没有生机、天空也从未变换色彩的沙漠中,时间的长河彷佛停止流动──
实际上却不是。
就像之前陷入蓝华梦境那次一样,当我醒来时,现实已过了数小时。
显然就算强迫自己一直做梦下去,现实的我们肉体仍会衰老。
梦终究会苏醒,能真正存活在那一端的或许只有怪物吧。
「平安夜后再好好跟你谈吧。」
我对着虚空喊话,相信小I一定就躲在附近。
当然,这次她还是没有应声。
我和A子约五点在租屋处见面,现在差不多四点。
从梦境中脱离后,我稍微整理整理仪容,披上外套打开门。
「果然在这里啊,你又翘课了?」
缩在走廊角落的A子,装扮与前几日差不多,脖子上套了毛线围巾、长袖白衬衫外罩着针织外套,黑短裙下也是看起来颇厚的黑裤袜,方形侧背包一样放在身边的地上。
我看了看天色,连续几天的糟糕天气在今天稍微转好了,虽然天空依旧飘着阴云,不过一整天都没有下雨。
至少,老天爷还赏脸给我一次机会。
虽然这段时间下来渐渐掌握了这只猫的行为模式,但难得猜到她已经在门前等待,我忍不住咧嘴一笑。
「跟餐厅订的时间是七点,早到还是要在外面发獃喔。」我往门内退后一步,「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让女孩在外面瑟瑟发抖可不好。」
「嗯。」
还算意外地,A子没有犹豫就接受了我的提议,跟着我回到屋内。
我拿出多的马克杯,用在咖啡店做的滤挂泡了一杯热咖啡。虽然A子也常喝无糖黑咖啡,我想了想,还是加了一点牛奶做成拿铁。
狭小的套房内没什么空间,A子就坐在床缘一口一口轻啜热拿铁,远远观察还是既优雅又可爱。
「话说回来,除了第一次来给我看你的梦境,之后你好像很少进来呢?这么喜欢外面个那角落吗?」
她静静注视着我,双眼无波、漆黑又漂亮,我仍然猜不透少女的心思。
「不,只是没必要。」
没必要吗?很有A子风格的回应。
虽然听起来像是自己的心意被践踏了,但我们等等就要去约会了,所以确实就只是A子懒得进门而已。
「如果进屋被归类在『没必要』,这样你其实做过不少『没必要』耶。」
虽然她必须说服我相信她、协助她,但仔细想想,这段时间里她还是有太多不需要的行动。
正因为人类会做出这些不必要的行动,才会产生比较愉快的回忆。
A子双手捧住的马克杯停留在半空中。
「是吗。」少女垂下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上升的热气。
我在电脑椅上坐下,想起前晚打给她的电话,勾起嘴角故意问道。
「我啊,想给你个大惊喜,但你或许也用电视机看过了吧?」
「我不会看。」
我相信这是实话。几个月下来的观察让我注意到一件事,用字很省的A子只要开口,基本上不会说谎。
问题只在于,她不见得会说出完整的状况。
「因为这不必要?」
对于我故意的询问,她轻啜一口拿铁。
「因为这是必要。」
真是过于巧妙的回答耶。
「这种不想先看到礼物的心态,跟期待耶诞老公公发礼物的小孩子没两样喔。」
「是吗?」
这种不想得到回答的疑问句也是A子说话的特色了,她继续以优雅的姿态喝着热拿铁。
本来我还很担心,前天从咖啡店老闆身上得到的情报会让我难以维持理智。
但跟A子见面后的相处──倒是一如往常到让人放心。
我们在屋内悠然地喝完咖啡后,才出门走到机车停放的小巷。
我抬头观察现在的天气。
十二月的太阳一天比一天早落下,暮光余晖中的天空乾乾凈凈,方才的阴云已经不见蹤影。
搞不好等我们上山吃晚餐时,连冬季星空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此我就大鬆一口气,忍不住露出胜利的笑容。
「看来我订室外用餐的餐厅是赌对了。」
虽然很冷,但冬天的山上少了很多蚊虫,所以我更喜欢在外用餐。
身旁的A子用极端理性的双瞳盯着我,控诉我的不理性。
感觉到她很想出声抱怨,我赶紧从后座拿出安全帽,硬是塞到她手上。
「给。」
「……」
在我转动车钥匙準备出发时,A子才终于开口。
「你要直接骑车上山?」
「不,还是排队搭缆车更好玩吧?」
凑热闹排队不是我这种扭曲个性会选择的行动,但身旁有女朋友时意义就不太一样了。
「有你在旁边当观察对象,排队的时间都不无聊了。」我谄笑着说道。
「很无聊。」
……是很无聊。
平安夜,我们的晚餐地点并非在这座繁忙的城市里,而是预计搭猫空缆车前往山上。在那之前,骑机车的车程约半个钟头,我载着A子到了猫缆动物园站。
没想到──排队的民众跟我预期的差很多,比想像中更稀疏。
或许是到前一天都还在下雨的关係,并没有多少人想去又冷又湿的山上吧。
「本来还想牵着你的手避免走失的,真可惜。」
你在讲啥干话?A子始终用那种表情回望着我。
连手机都还没找到偷拍A子的好角度,我们很快就用悠游卡通过了闸门口,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跨入了一般车厢。我们没有相邻而坐,反而分坐两端直面对方。
我靠在椅背上张开双臂,无奈地说:「不坐在一起吗?我还以为你会害怕。」
A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笑着解释。
「回程再搭水晶车厢吧,那种全玻璃的车厢。不只是车厢四面,连脚底下的山景都看得到。」
搭车时可以选择要透明车厢还是一般车厢,因为我想赶快上山,还是先选择了普通车厢。
我眯起眼睛,故意露出挑衅的笑容。「如果是水晶车厢,我妹肯定会吓得要死,那A子大小姐你又如何呢?」
虽然我感觉就算面临世界末日,这孩子也同样无动于衷。
毕竟也不知道世界末日和她自己的人生终结,究竟是何者会先抵达。我不希望是后者就是了。
「没什么。」
果然连回应都轻描淡写,但我的笑容不变,以鸡掰人的态度故意问出那个敏感的问题。
「感觉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会害怕自己的死亡吗?」
她眨了眨眼睛。
「要说的话,并不怕。」
不怕?
或许积极对抗命运的前提是必须承认现实,或许过去的A子总是做出伤天害理的预言,所以等待着自己遭受天谴……我吞了口口水。
「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的死亡视为理所当然。」我的语气参杂着些许愤怒。
我想起我们初次交谈的那一晚,正因为相信自己会在「那个」时间点死亡,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不管在现实或是后来梦中的天台都能一跃而下。
就某方面来讲,还是太过扭曲的想法。
第一次见到A子微微睁大双眼,似乎有些吓到了。
「嗯。」
少女轻轻应了声,那显露出脆弱的表情让我有些心疼。
唉,自己是在凶什么?我搔了搔头,瞪着窗外的山景道歉。
「抱歉,是我让话题变僵了,反正离你成年还有一段时间嘛,先享受今晚的平安夜啰。」
她没有回应,本来以为沉默会持续下去,但在我开始反省自己说话态度不够成熟时,A子冷淡的声音却突然传入耳里。
「我没看到。」
转头一看,A子的双眼又再次布满杂讯。
不对──这次连身体都扭曲起来,梦境的异象再次侵蚀现实。
上次看到这种状况是什么时候?好像是第一次被A子带到纯白别墅那时……
我的内心忐忑不安,但A子接着说出的话却意外轻鬆。
「你开了门。」
「啊?」
回覆原样的A子无视我的讶然,继续解释。
「你开了门,让我进屋。我没看到这个分歧。」
「不看礼物的原因──」我忍不住追问。
「也是因为,不见得会看到真正的答案。」
这么说来,跟A子相处过来的这几个月,她似乎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窥视命运的能力会不太準确,充满了未知性。
「不管是徐佑希还是袁蓝华的事件,我指引你到最重要的分歧点。可之后你做了什么,我没办法完全看见。正因为未知,就算微不足道,」她转头看向车厢外的景色,「──我都很开心。」
今夜的她有点特别,不只给人的感觉比平常软弱,话也似乎多了一点。
而且──第一次清楚解释来龙去脉的A子,嘴角边竟微微勾起笑容。
A子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与我共度的那些时光,她才会在前几天的电话中,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安慰我吧。
少女的笑容让我想起在纯白别墅阳台上盛开的向日葵,好美。
我的喉咙一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啊,是啊。」
为了掩饰,我扭动十指并露出猥亵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