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我已模糊不清。
在看起来年轻的男性犯人枪杀了少女后,大楼保全与路过的行人勇敢地压制了他,还有人立刻报警与联络救护车。
不知是不是保全先连络了住户,在一片混乱的现场中,有位中年男性从大楼内冲出来。
是李骞。
他对瘫坐在少女尸体旁的我投以严峻的表情,从那愤怒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他心中真正想说的话: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但李骞很快就又投入悲痛欲绝的父亲角色,以焦急的姿态守候在A子身旁,有人在旁努力止血,即便当下大家都已明白──
倒卧在地上的少女,早已死去了。
之后我被警察带走,做了几小时的笔录后被逐出看守所。
而外头早已乱成一片,挤满了好事的记者和群众。
「你是李立委女儿的男友吗?你知道为什么她会被枪杀吗?」
「你是不是刘松霖,难道是袁少华案的绑匪小孩?」
「你们昨天是去约会吗?这是情感纠纷吗?」
我没有回应、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拉下上衣兜帽,直接搭上警局叫的计程车离去,回高级大楼那边骑走机车。
终于返回租屋处后,我锁好大门,拉上窗帘,脑中、胸口空洞一片。在名为刘松霖的躯壳之下,除了疲惫,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能做的、或者说我唯一办到的事,只有瑟缩在墙角。
我哭不出来、发不出声音,茫然地感受着刺骨的冰冷空气。
窗外传来啪答啪答的声响,冬雨再次降下。
我仍然是命运的俘虏。
到头来,自己还是在梦中的那间囚房。
在不知持续多久的昏昏沉沉中,我睡睡醒醒,因回想起现实、回想起手中少女的余温,一次又一次逼自己再次坠入黑暗。
每一次都是短暂的浅眠,头重到好想直接拆下来,但生命又岂是能轻易捨去之物?
曾有一位少女如此渴望生存,却提早迎来命运的终点。
我并没有进入任何梦境中,只是重複切换着黑暗与房内迷濛的灯光,无意识与有意识。
那在现实与睡眠中挣扎的画面,似乎也成了一场恶梦。
我失去感受世界的五感,不想看见黑暗中的光芒、不愿品尝温热的食物、连冬天的冰冷都感受不到。
某一道声响,试图打破浓稠凝固的时空。窸窣的雨声中,混入了我的手机铃声。
「啊……」
丢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本来不想管,可铃声停了之后,没过几秒又再度响起。
我照样不理它。
铃声重複拨放,反应出对方的积极与执着。
我捂住双耳、始终没有动作。
打来的是谁?我并不想了解。
但对方不死心,三不五时就打来的铃声开始让我不耐,停止起伏的情绪被迫体会到烦躁。
「为什么──连片刻的安宁都不给我?」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总算重新安静下来……没电了?我拿起书桌上的手机,查看来电者。
……是学姐。
我将手机关机,扔到一旁,重新躲回角落缩着。是啊,什么都不想,只要继续睡就好了。
那就是最适合袁少华的人生。
自甘堕落不求上进,最后落得刘松霖为我牺牲的人生。而这次,一样牺牲了那位少女。
我不想面对现实,不想正视自己没有拯救A子的事实。
可这次一闭上眼,却想起那场蓝华建构的美梦、梦中的天台,以及将我唤醒的少女身影。
「如果你看到我这废物样,大概又会说我很可爱吧……」
关机前,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凌晨,我已经一天以上没有进食了。
如果就这么任性下去,有没有机会就此跟这世界告别呢?
但我终究无法贯彻这种过度消极的想法。过去推动我活下去的是刘松霖,现在则多了一位──在想放弃一切的这瞬间,脑海里闪过A子的面容。
少女冷淡美丽的脸蛋,还有那想观察我有什么能耐的眼神。
「死了也不放过我啊……」
我无奈地苦笑,只能拿出房间里预备的泡麵加减充饑。
泡麵索然无味,为了减少进食的痛苦,我打开了电脑,盯着在黑暗房间中异常刺眼的萤幕。
我想起少女蹲坐在电视机前窥看命运的画面,以及梦中那彷佛拥有自我生命的昏暗房间。
身边的一切都强迫我唤醒记忆,我却没办法向罪魁祸首埋怨。真是过分啊,A子。
鼓起仅剩的勇气点开网页,跳出的快讯显示今日锋面再度笼罩、全台阴天有雨,我颤抖的手指输入关键字,搜寻少女枪杀案的后续新闻。
但找到的资讯越多,就越对这现实感到绝望。
兇手是辍学少年,据说是被帮派吸收来当杀手,但他本人跟李家并无任何过节。新闻已经在疯传八卦,立法委员李骞不但有着黑道背景,已经挡人财路到对方活不下去的地步,被逼到末路的帮派为了报复,就故意拿他的亲人开刀。
就算死了养女对李骞本人来说不痛不痒,但政治人物最重视的就是「表面上的洁白」。
这次的枪杀案让李骞的黑暗过往浮上檯面,恐怕他的政治生涯也到此为止,无法爬上更高的官位。
「搞什么啊──」
我紧握住颤抖的拳头,但最终没有捶到桌上。我已经麻木了,而且这样宣洩情绪对现实一点帮助都没有。
只是……
「为了这种理由而死,也太可笑了……」
我总是开玩笑说A子有怪物的冷酷,但我其实希望她只是个普通可爱的女高中生,过着无忧无虑的普通生活。
她最后却成为了帮派火拚的牺牲品,这现实让我愤怒到想把李骞抓来碎尸万段。
但事实上,A子并没有做出任何预警,甚至没有迴避自己的死亡。所以──这其中必然还有我无法理解,或者A子还没说出口的实情。
可随着少女的身亡,这一切都再也无法得知了。
命运又一次获得胜利,嘲弄着我的无力。给A子一个平凡而幸福的人生,真的有这么困难吗?
「你──不是才十六岁吗?才刚升上高二,就算生日过了变成十七岁,不管怎样离十八岁也还有一年啊!为什么?为什么……」
生日、平安夜、耶诞礼物,我想起背包里的毛线手套。A子唯一送给我的礼物,现在也成了遗物,成了我与她的最后连结。
我脚步不稳地回到床边,拉开背包的拉炼。
「这……」预期的痛苦还没袭来,惊讶先凌驾了一切。
背包里面除了手套,还多了一样物品。
──一样不该出现在此的物品。
为了那样物品,我离开了租屋处,回到故事的起点──那栋A子向我自白的纯白别墅,也是她母亲的自杀地点。
仅凭冲动在大半夜骑到山上,就算现在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还是忍不住想造访此处。
在十二月的阳台上,那一整排的向日葵自然没有在不适宜的季节开花,姿态相当萎靡,却仍让我想起A子蹲在那里浇花的身影,以及我们平淡却愉快的对话。
如果浇太多水,植物反而会枯萎喔。
嗯。
彷佛看见夏季的斑蝶轻轻离开盛开的向日葵,翩翩地飞向海洋彼方。
在这里有太多平静相伴的回忆,我的眼眶发热,趴在阳台边凝视着悬崖下昏暗起伏的海面。
看着夜景,让人心情平静。
在一○一大楼的观景台上,A子在预言我的死亡前,凝望着台北夜景说了这句话。
但现在的我,只是假装自己很冷静罢了。
因为我没在预言的时间死去,你却提早迎来死亡。
「你的母亲是抱着什么样的觉悟,才会从这里跳下去……?」
我没实际见过A子的母亲,但想必跟女儿一样是美丽却也脆弱的女人吧。
而且,A子一定很爱她。
当时A子年龄还小,只要之后谎报几次,李骞也会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预言能力。她那么聪明,一定想得到这种迴避方式,
所以她帮助养父为恶的「动机」,只可能来自她最亲的家人。
A子的母亲在死前肯定是对女儿做了某些事,促使她选择继续帮助父亲。
但所有的真相,都随着少女的死亡沉入了灰暗的大海。
而且事到如今,就算知道了动机又怎样?无法改变既定的结果,阅读那人曾经活过的证据也无法抚慰内心。
「就算如此……」喃喃自语着,我转身回室内,缩到习惯的那个角落。
幸好我戴着A子织给我的手套,还带了毛毯──考虑到这层防寒保护,看来我也没有真的很想死吧。
后脑勺顶在坚硬的水泥墙上,我拿出背包里多出的那样物品──我送给她的交换日记。
不知道A子是在什么时间点把手帐塞回来的,印象中她有帮我将毛线手套放回背包,或许是趁那个机会吧。
因为犹豫着要不要看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遗言」,我才会在寒冷的大半夜骑到这里。可光是注视着海面也无法推动自己的时间,我还是困在梦中的永恆囚房里。
只能用废物来形容的我,想成为像A子那样的行动派。
在虚实的世界中从天台一跃而下的她、在别墅的阳台微笑的她、在梦中白海滩上漫步的她、在缆车中亲吻的她、在耶诞树前默默落泪的她……
既然你都意图跳楼了,我很想问啊,你有没有揣测过那些人最后的想法?我指的是你预言过的死亡对象。
不会去思考这种问题──而且我想活下去。
想起当初与A子的那段对话。最后,我下定决心。
我打开了交换日记本──果然在第一页看到了文字。
A子以娟秀的字迹,写下了日期。
2021/12/24
是平安夜当天的日期,是我跟她约定要开始前进的日期。
我一心奢望A子会写很多很多内容,将自己锁起的情感敞开。
但那仅有的两个字,却足够让眼泪滑落我麻木的双颊。
谢谢
她只在日记本的第一行,写上这两个字。
「啊……」
我放弃的、我不想去面对的人生,是你再次给予我活下去的目的。
但对你来说──我也是你的救赎吗?
自平安夜后自我封闭的心灵,最终还是被少女强制敲开。我紧紧抱住了交换日记,忍不住放声大哭、想要将体内脏器全部掏出的痛哭。
最后,哭到精疲力尽昏睡过去的我,似乎听到了童稚的歌声……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沙漠中的一片扁舟。
与儿歌描绘的星空不同,头顶是乌云密布、飘降的细雨的阴天。雨势明明不大却迅速积水,载着我的扁舟也开始摆荡。
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我自己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