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台机车离开新北市区后,我载着A子拐进台六十一线西滨公路,沿着侧边的慢车道一路南下。
能骑多远就多远吧──但到底哪里对我们来说才是「终点」?细细思考起来却感到一丝畏惧,好像身后的少女会随时失去依存的重量。
没事的,只要儘快远离台北应该就不会被锁定了,我努力这样说服自己。
由于匆忙离开,虽然出发时是中午时段,我们却没有在市区吃午饭。
所以就算可能有一点风险,我还是在桃园转下公路,载A子到附近的渔港用餐。
就当作没能去猫空的一点补偿,我点了一堆新鲜的海鲜,看着A子津津有味地品尝生鱼片,感觉一切都值得了。
「顺便拍几张A子用餐的照片吧。」
「……」
少女仍吃着东西,微微鼓着双颊侧眼凝视我的手机。好歹也比个开心的「耶」嘛。
饱餐一顿后,我们在附近的港口閑逛,看着停靠在岸边的渔船上下起伏,远方的蓝天閑閑飘着几朵白云,画面和我的紧张情绪完全不匹配。
趁着来到空旷的空间,我不时观察周遭是不是有跟随我们的可疑人士,特别是那位枪杀A子的少年杀手。
以结果来说,应该是我多虑了。到处都没有发现和枪手相似的面孔,或许对方根本没料到我会直接带立委的养女远走高飞吧。
「担心跟蹤?」一旁的A子询问。
「是啊,不过我们中途换过机车,而且我也知道那人长怎样──应该不用担心。」
不能再给她任何不安了,我提醒着自己。
「嗯。」A子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如同穿越时空前那样,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是难得的大晴天。
虽然天气不错,但迎面而来的寒风还是相当刺骨,让我忍不住缩起肩膀。
戳着手取暖,我好奇地开口:「你不会想问吗?我怎么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事?」
「不。」
是不想问还是已知所以不问呢……
盯着A子冷漠的表情,我想我永远找不到正确答案吧。
不过跟冰冷的态度背道而驰,少女从侧背包里拿出熟悉的那样物品──今晚预定要送我的那双毛线手套。
这次也一样,毛线手套上织着可爱的猫脸图案。
「耶诞礼物?」
「嗯,我织的。」
礼物被猜到了,少女却没有半点惊讶,默默将手套递给我。
但我还是忍不住追问:「怎么不在晚上再来交换──啊。」
尴尬了,我冲出门时太焦急,完全忘了放在书桌上的日记本。看来这次的平安夜约会肯定是失败收场了。
或许猜到了我的笨拙,A子声音清淡地开口:「要骑长途的机车,先戴上。」
感受到少女行动中的温暖,我默默将手套戴上。果然暖和很多。
「不过啊──你果然喜欢猫?」
本来就觉得A子像只怪猫,现在看来她自己也觉得很适合嘛。
「不喜欢。」她的回答倒是让我出乎意料,洋洋洒洒地列出缺点,「任性、不听话、我行我素。」
可是,不光是这个猫手套,记得在之前的垦丁梦中她也变了猫耳魔术?
呃,我盯着手套上的猫脸。
「这些特质不就是在形容你吗?」
少女乾脆不鸟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吧,果然是我行我素的猫!
机车离开了桃园的渔港,我们继续沿着西滨公路南下。
十二月的公路景色相当荒凉,就算天色还算明亮,水泥护栏旁的杂草丛看起来也死气沉沉,海面也像覆盖着一层灰。
不得不说肉包铁的无奈,夏天骑车是曝晒在阳光下热到不行,冬天骑车则是体感温度直接掉到谷底,就算加上A子的毛线手套还是很冷。
顾虑到沿海的风势,加上很久没骑不算很熟路况,我没有特别飙车,这一路也不时透过后照镜观察后方的人车。从渔港开始一直没有被跟蹤的迹象,今晚应该是安全过关了?
不知道实际骑了多少公里,当我们刚越过一条跨海大桥,眼角瞥到一排旋转的风车时,我的身后传来触感──A子拉了拉我的外套。
我立刻停下车,担忧地回过头。
「怎么?」
看起来并没有异样,A子只是轻启小口:「明天早上,去海边看看风车?」
「明天早上……」
我能够期待未来吗?
在心中摇摇头振作自己,我拿出手机打开电子地图,确认目前的位置。
「已经骑到苗栗后龙了呀,刚好这附近有个叫好望角的景点,可以俯瞰岩岸的风车……」我抬头灿烂一笑,「既然你都提了,我们今晚就到苗栗市区休息吧。」
A子点头同意,之后我们便转了个弯骑向苗栗市。
从海岸到市区其实也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等真正进入市区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晚餐我们随便在路边的麵摊吃一吃,很快就找了间汽车旅馆休息。
汽车旅馆的入口也放了一棵耶诞树应景,入口的员工仔细看了看我们,幸好穿便服的A子气质成熟到不像未成年,我们很轻鬆就被放行了。
「把门关好锁好,今晚应该能安心睡觉了。」
反正十二月的晚上也很冷,我可不想再出去受寒,而且这间汽车旅馆还窝心提供了暖气。
房间内部是放出淡蓝冷光的高雅装潢,虽然气氛很棒,但我挑选这里当作今晚的住处只是为了安全考量。
「嗯。」
A子坐到床缘,将平底短靴脱下,套着黑袜的脚掌很是性感。坐在沙发上的我瞄了几眼,心满意足地靠上椅背。
「你先去洗澡吧。」
少女点了点头,拿起背包走向浴室。我则是继续盯着房门,深怕会有人突然闯入。
但骑车一整天下来,我已经满身倦意,意识渐渐朦胧。不知为何,突然回想起我们首度交谈的那一晚。
仔细想想,我只有在那一晚才真正跨入A子梦境的最中心,也是少女最大胆的一次举动。
排除那些刻意製造的内容,一路上看下来,每个人的梦境都有独特的象徵意义。
学姐的雪国、蓝华的花海与水球,还有我的沙漠……
而A子那灰暗的房间又象徵着什么?
等等,话说回来──我似乎在哪边见过窗边那道闪烁的光芒?
与倦意拔河的我还没想通,有股重量却突然压上大腿。虽然知道对方是谁,我却没有睁开眼睛。
还没搞懂A子想干嘛,脸颊上就传来少女双手的微凉触感,接着──一股柔软贴上了我的唇。
在我们双唇重叠的一瞬间,我想起最初少女看似主动却始终充满敌意的模样。
半年过去,隔在我们之间的距离才终于缩短到这个地步。
能不能试试看?为你口中的A子,为这位女孩带来一点幸福?
我想起咖啡店老闆的请求,内心相当茫然。
「先睡一下。」
少女轻柔的声音传来,伴随着那充满温情的柔和命令。
啊……
即使这个社会排挤弱小与沉默的少数,即使被命运放逐的我们早已无处可去、无处可归──
「我哪里都不会去。」A子的话语再次传来,淡然、却令人安心。
紧闭双眼的我想像着少女的笑靥,睡意因此渐渐涌上。
将那些怀疑与不安抛在脑后,不想动、不想再思考。只要这样就好了,A子一定能被拯救。
我如此单纯地祈祷着。
隔日,睡到天色大亮的我们离开了汽车旅馆。
一离开车棚,我抬手遮在眼前,感受着刺眼的阳光。天空湛蓝宁静,我加剧的心跳却怎样都无法平复。
我没有多说什么,若无其事地跨上机车,载着A子在市区找了间中式早餐店用餐。
A子喝了口我故意点的无糖豆浆,皱起眉头。
「我拍下来啰。」
「……」
看起来冷淡的她果然也有不习惯的食物,难怪都不想去中式早餐店。
愉快地吃完早餐后,我载着A子上路,準备贯彻去好望角看风车的约定。
这一天延续着二十四号的好天气,骑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让人心旷神怡,阴沉如我都几乎想对着天空大吼。
或许主要还是因为,A子活过平安夜的事实太令我亢奋了──我如此说服着自己,一遍又一遍。
在离开苗栗市区后,我又骑了一段时间才转进通往山坡的小路,没多久就正式抵达半天寮好望角园区。
山坡上的广场并没有太多人,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停好机车,抬头望着面前耸立的巨大风力发电机。
风车的叶片缓缓转动,悠然的感觉就像这片晴朗的天空。
过去这里是海防的重要军事重地,所以在风力发电机前还有一座老旧的石碉堡,长了些青苔的墙面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先绕着步道看看吧?」
「嗯。」
往下坡延伸的步道连接着不同的碉堡或炮台,我扶着A子爬上其中一座眺望海景。总觉得从这里看,眼前只是一条插满风车的海岸,风景没有比在最高处的广场看出去时漂亮。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想起某位宋朝的着名文学全才,笑了笑念出来。
「苏轼,《题西林壁》。」少女无缝接轨地补充。看来那堆厚书还是没白读嘛。
我牵起A子的手,两人肩并肩慢慢走回广场,木製观景台上的视野非常辽阔而美好。
几处民宅散布在绿油油的大地上,自强号在远处缓缓驶过,铁轨更后方是遥遥延伸的海岸线,还有整排或转或停的风车。
这里的风车密度确实非常高,后方衬着碧海蓝天,海平线前一艘渔船摇蕩着。
如果夏天来的话肯定会非常热,毕竟这里没有任何遮蔽物。
但今天刚好是放晴的冬日,脸颊迎着温度适宜的海风,比想像中还舒适。
这里将是我们这趟逃亡兼小旅行的终点。
我和A子静静注视着海面。可以的话,在这里待上一整天都没问题,真想让时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让时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我注视着身旁的少女,今日的装扮是白衬衫与牛仔裤、外面套着适当厚度的针织外套。
深吸一口气,接着──「从今天早上醒来到现在,都只是梦吧。」
我不得不将残酷的事实脱口而出。A子转头望向我,微微睁大眼睛。
少女似乎没料到会被我一眼识破,我正面迎上她的目光,忍受千针扎心的痛苦。
「你怎么知道?」A子颤抖着双肩,「我,没有『看到』……」
看来这是她非常得意的作品,而且预期能困住我的灵魂,直到完全平抚我濒临破碎的心灵为止。
何其冷酷、却也何其温柔的想法。
但,果然是这样。
「我知道的啊,本来的二十五号下着雨,绝对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不可能万里无云。
不可能是让心情都能愉快起来的好天气。
因为那一天,我瑟缩在房间的角落,聆听外头的雨声并后悔不已。
我没有拯救A子。那悔恨直达灵魂深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遗忘。
所以在离开汽车旅馆,看到外头是蓝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