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已不清楚自己看着A子死了多少次。
最迟在耶诞节当天,最早甚至是十二月月初也好,不管小I带我来到多早以前,最终,我都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在我面前死去。
莫名其妙的枪击也好、高烧也好,都算是「死法比较轻鬆」了……也会遇到建筑工地崩塌的鹰架、旅馆莫名起火、失速酒驾,就像流浪狗一样随便死去……
犹如A子自己说的──她烧完了自身的命运,这个世界没有她存活的未来。
不管骰子掷出哪种可能性,就算我们找到趋近于无限的分枝,最终,这庞大的数学题也只会收束成一个悲惨的答案。
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对少女的死亡麻木了,那恐怕是最可怕的反应。这代表我渐渐将自我从轮迴中抽离,自认是无关的旁观者。
就像在玩那些永远无法破关的烂游戏,我拒绝接受游戏的结局,于是在通往结局的最后一个关卡流连不去。
一遍又一遍,删档再读档。
时间的概念开始模糊,我对周遭人事物的感觉渐渐迟钝,连虚伪的微笑应答都不需要了。
连这些人在哪个时间点会说什么话都预期得到的话,我要怎么表达出真正的情绪。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A子也是这么活过来的。
最后,在那个不知道重複第几次的平安夜,我站在那棵记不清看过多少次的耶诞树前,紧握A子的手开始颤抖,内心的疯狂和焦虑几乎要隐藏不住。
「少华……」
少女担忧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咬牙忍住想哭的冲动。
我……没办法放弃,在刘松霖替我而死后,我就再也无法接受命运对我人生开的玩笑。
我将学姐从逃避网路霸凌的雪国中带离、为失去哥哥的蓝华弹奏无声钢琴,这些举动貌似在救赎他人……但,最软弱的其实正是我自己。
我没有坚强到能接受残酷的现实,所以不成熟的我只会一再逃避,然后一次又一次失败。这就是潜伏在我梦里十多年、那过于扭曲的怪物本质。
我绝望地盯着A子凝视耶诞树默默落泪的侧脸,明明是充满光芒的夜晚,她却身处深渊底部。
是不是如少女所言,放弃她会比较好呢?
剩下的夜晚在一片模糊中度过,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我们去了哪里,A子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等回过神来,怀里又是少女冰冷的尸体。
我紧闭双眼,逼迫自己再次坠入梦境──接着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片下着雨的沙漠,鼻腔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
这里似乎是一座小山的顶端,成群的苍蝇盘旋于夜空──不,那不是夜晚,也不是天空。
在我头顶上方挤满了闪烁杂讯的映像管电视,发出扰人的声响。
藉由萤幕的闪烁光线,我才惊觉脚下正踩着以腐朽的躯体堆叠的尸山,鲜血小河流淌而下,各种脏器漂浮其中、蛆虫蠕动翻搅吸吮肉块。
每一张脸,都是A子。
「呕……」
是只属于少女的地狱,陷入无限时间循环的地狱。
过于噁心的景色让我止不住狂颤,手指插进喉咙,只想吐出肚子里饱满的──但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我的肉体早被空虚填满。
连道歉都说不出来。
这是我做的吗?是因为我一直重複轮迴,所以让无数A子死去吗?
我跪倒在地,对上其中一张少女的脸。死去的A子瞪大双眼,双瞳明明失焦,却彷佛在注视着我。
半边腐烂的双唇张开,A子以一如往常的冷淡声音质问。
放弃我吧。
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近疯狂的我双手抱头,双眼流下血泪。
「爹地!」
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只见雨衣幽灵轻飘飘出现在我面前。
那姿态宛如落入地狱的天使,但她一捧起我的脸颊却高高举起右手,一巴掌用力往我脸颊拍下去。
「爹地!给我醒来啦!」
梦中的痛觉过于真实,也让脚下尸山的幻觉散去,当我回过神后又处于那飘降细雨的沙漠。
小I双眼默默落泪,以坚定的眼神盯着我。
「不行了,爹地这次只能撑到这边了。这样下去你的精神会彻底崩溃的,连轮迴都没办法进行……」
我拾起混乱的思绪,摇摇晃晃爬起身瞪着小I。
「『这次』……」
我意识到其中的关键字,小I只是难过地别开头。
「已经好几轮了,到最后爹地也只会在这个地狱里变得疯狂,我不得不抹消你的记忆再从头重来……但是不管爹地怎么努力──你都不可能拯救A子。」
无法拯救A子的事实,我都知道。
A子都亲自告诉我了,但我远远没预料到,或者说,我逃避着其中某个更残酷的真相。
小I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丢下伞和我一起站在雨里,注视着我开口。
「因为──那是A子的『宿命』。」
明明,有着跟A子如此相似的脸庞,却又截然不同。
「我认识的爹地用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发现了其他像A子这样的预言者。预言者有个共同点,她们都『被迫』窥看命运。」
小I垂下眼眸,低声呢喃着。
「希腊神话中的卡珊德拉不就如此吗?先知为何总是预言国家与自己的覆灭,却无法阻止?北欧神话的命运三女神也预言了诸神黄昏,为何她们总是与悲剧连结……
「爹地曾告诉我,越强大与高洁的灵魂,才会诞生越扭曲的怪物。预言者的命运注定牺牲,成为指引新生与未来的灯塔。」
我说不出话来,两人陷入沉默。
沙漠中只剩雨水落下的声响,带走我躁动不安的情绪,最后仅残留心死。
但也多亏心情冷静下来,我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
「可不可以回到『那时候』?」
灯塔在A子小时候开始出现,那么只要回到那个时间点之前──
但小I摇了摇头。
「爹地的扭曲源自『与刘松霖交换灵魂』,之后你就封闭了自我,我在梦境里才只能伪装成刘松霖。」
所以直到我的心境相对解放后,她才能回覆成原本的姿态。
但小I解释到此时态度有些踌躇,似乎有所保留。
「带你回到比这更早的时间点也没有意义,你这次的起始就是如此。」
小I的身体颤抖着,让人感到心疼。
最远只能回到那个时间点的话,小A子早就被养父利用多年,根本来不及阻止灯塔形成。
「A子妈妈自杀时,她才六岁。」
「嗯,远远比现在要更久之前,就算她在爹地你被绑票前……」
精确地说,袁少华被撕票至今已过八年。
在平安夜的生日前,A子的年龄是高中二年级十六岁,由此推敲回去,绑架案当时她也只有八岁──这表示A子妈自杀时一定更早。
如果能到达我被绑架之前的时间点,一切都还有机会挽回,可目前看来──这几乎跟渴求奇蹟没两样。
该怪她的人生太曲折,还是单纯怪罪不应存在的神明?
我将手伸进湿润的沙里,因悔恨而紧握。
从一开始,A子的人生就注定在此终结。
由于我的精神已濒临极限,小I求我乾脆回到灵魂交换那时从头来过,但懦弱的我──最后并没有做出这个决定。
一想起A子的笑容,我便不愿捨弃这次的人生。
我害怕重头来过后的未知未来,我怕我反而无法拯救任何人,无法再次到达这次的分歧点。
或许也是因为我已心知肚明,不管再做什么努力──也无法拯救A子。
这宛如无限的回溯,成为新的囚房。
于是,又迎来再一次的轮迴。
数不清第几次的二○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我挡在A子身前,打算代替她死在少年杀手手中──
「啊……」我却被A子一把推开,跌倒在一旁。
又一次,一无是处的我目睹少女倒卧在血泊中,双瞳渐渐涣散。
A子仍旧死了。
这已是我能以麻木的表情,犹如旁观者般道出的事实。
「爹地,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死去……我不想再孤单一人了……」
我无视小I的哀求,只是瑟缩在房间的角落,任由窗外的冬雨声侵蚀心灵。
好像在最初的那一次,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什么都不想、自我封闭在房间的角落。
我忍不住乾笑出声。「小I,身为怪物的你有看过吗?人死后的灵魂去了哪里?」
「我……没有看过……」
连梦境里的怪物都没见过的话,是否没有死后世界的存在呢?
我抖了抖站起身,拿出抽屉里的那样物品。
「我没有要死喔,不过如果能有一次濒死机会──是不是就能见到死去的A子?」
如果在A子死后,还能与少女的灵魂对谈一次。或许,我就能放弃拯救她了吧。
「爹地!」
不管小I有多么想抱住我、阻止我,她也只是没法来到地表的怪物。
脑袋已经被浑沌填满的我举起美工刀,左手此刻却疯狂颤抖。
下不了手。
不会去思考这问题──而且我想活下去。
彷佛看见黑髮少女以冷淡的语气再次提醒我。如果是你的话,根本不会去想死后世界这种无聊到不行的可能性吧。
「啧……」
我扔出美工刀,双手无力地捶在桌面上。
恰巧地,手机也在此时响起铃声,这次学姐一样努力打扰着我。我忍住内心的躁郁,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我接起了学姐的电话,未来会如何?
在A子已死的现在,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但如果只抱持着消极的想法,过去的A子也没办法在无数分歧中找到答案,引导我拯救学姐与蓝华的心灵……
「就算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你还是会去做吧。」
想起在梦中穿着泳衣的少女,我忍不住苦笑。所以,这次我接起了电话。
「喂──」
「冷死了学弟!快给我开门啦!」
不同于精疲力尽的我,对面是脾气火爆的学姐抱怨声。
平常到让人想哭。
我本来想顺手挂掉电话,但佑希学姐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电话那头再度传来了声音。
「反正你这废物现在只会想逃避吧?因为A子发生了那种事。」
何止是那种事而已。既然都猜到了,那我更要逃避到底,我的手指悬在结束通话键上──
「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去看极光?」
并非渴求的语气,而是不带一丝怀疑、只是一味信任我的态度。
「……」
学姐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我──
「向我这种烂男人撒娇可一点用都没有啊?你有没有搞懂状况?」
说完气话后我果断挂了电话,然而身体却违反意志,促使着我走到门前。
我握上门把时不禁想着,终究是自己妥协了吧。如果学姐只是用温柔的口吻安慰我,我肯定不会接受,但提到约定实在太作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