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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开始,我就经常会看见奇怪的东西。那些别人似乎看不见的东西,大概是被称为妖怪的魔物。
例如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当我不经意望向对面,就看到那个东西站在那里。她乍看之下像个年轻女子,然而脸是绿色的;一头长髮一路垂到脚边,睁着充血涨红的眼睛瞪向我。或是跟同学走在放学路上时,突然看见民宅墙壁上有一张脸。那张约有普通尺寸的三倍大的巨大男性脸孔,用不带感情的眼神目送经过的小学生。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到自己以外的人都看不见那些东西。在等红绿灯时牵着我的手的叔叔,斥责了即使灯号变绿也怕得不敢过马路的我;而同学们也将指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坚持上面有张大脸的我称做大骗子。当这种事情屡次发生,我也终于渐渐了解到有哪里不太对劲。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每个人都同样能看到的普通人或物之外,还有只有我看得到的怪异之物存在。一开始我以为其他人跟我一样,他们只是瞒着旁人,但各自都有只有自己看得到的东西。在我领悟到其他人并非如此,世界上——至少在对此时的我而言的狭小世界中——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这一类的异形时,我害怕得发抖。于是我开始隐瞒这件事。
但是再怎么试图慎重隐瞒,看得到的东西就是看得到。而且大部分妖怪都出现得很唐突,也由于我看得太清楚,导致分不出某些妖怪与人类的区别。父母早逝,辗转住进各个亲戚家的我,不时因为这件事引发麻烦。要是有个孩子指着莫名其妙的方向突然发出尖叫,或是在没有任何人的房间里嘀嘀咕咕地跟某个人讲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不舒服吧。每次搬家时,刚开始和善对待我的同学们也因为我「老爱说谎」,慢慢离我而去。这也没办法,毕竟是我自己不好。我这么想,因此连我自己也开始努力过着儘可能不跟人扯上关係的生活。
——希望哪一天能变得看不到那些家伙。
孩提时期的我过着一个劲儿地祈祷着这件事的日子。那时我不曾对任何人敞开心胸。
与他人建立起深厚的「缘」,是在被现在的家庭收养之后。藤原家的人——滋叔叔与塔子婶婶听说我这个相当疏远的远亲在亲戚之间被踢来踢去,特地前来收养我,是一对心地善良的好人。而在这个城镇里,我开始跟妖怪们建立起「缘」。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点偶然与必然重叠之下造就的结果。我碰巧拥有继承自外婆的遗物,因而受到觊觎那个遗物的妖怪袭击,在逃窜之中不小心打破结界,随即现身的妖怪竟刚好是铃子外婆的旧识。那个妖怪现在担任我的保镖。他本来的姿态是形似优美白狼的大妖怪,但他平时化身成有如圆滚滚胖猫的型态——根据本人的说明,这是他的容器——伪装成藤原家饲养的猫一起生活。我称他为猫咪老师。
据说铃子外婆跟我一样,是看得见妖异之物的人。拥有强大妖力的她向每个遇到的妖怪挑战,凌虐他们一番后,让他们在纸上写下名字,作为成为她手下的证据,并收集成册。这本只要被拥有者呼唤名字,就绝对无法违抗的契约书册子就是「连络簿」。拥有这本连络簿的人,就能得到统领诸多妖怪的力量。在继承外婆的遗物而得到连络簿的我身边,接二连三地出现试图夺取连络簿或想索回名字的妖怪。猫咪老师跟我约好在我死后接收连络簿,以此为条件担任我的保镖,于是连络簿成了我跟猫咪老师之间的「缘分」之始。仔细想想,这类缘分的种子随时都散布在四处。碰巧是远亲、碰巧同班、碰巧在路上聊了天——人与人的缘分就是从倾听、留意到这种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之后诞生的。这是我从接下来会提到的某个人那里现学现卖的一句话。
我在这个城镇里,不停与人跟妖建立起微小的「缘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与人就是要这样慢慢建立起关係,但其他人恐怕从更小的时候就开始进行这样的事情至今吧。有时候我会想,我跟以前相遇过的人们,不是也曾有机会跟现在一样建立起联繫吗?若我当时有注意到四散在各处的契机,没有逃避的话……
总而言之,我宛如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般,在感到胆怯犹疑的同时,终于慢慢开始跟旁人产生联繫——
傍晚从七辻屋回家的路上,我遇到多轨。多轨是与我就读同一所高中五班的女生,是我在这个城镇交到的重要朋友之一。
「你好,夏目同学。啊……」
与猫咪老师四目相交的下个瞬间……
「呀——小猫!」
多轨大叫着紧抱住老师。
七辻屋是老师中意的馒头店,今天我们是来买新上市的艾蒿风味红豆粒馅,想早点回家吃点心的老师原本正在催着我快走。老师在多轨怀中哀嚎:
「喂,快住手,放开我,你这家伙!」
老师不断挣扎。
「啊,对不起,我真是的。」
多轨这才回过神来,放开猫咪老师。
多轨知道我「看得到」,也知道猫咪老师是妖怪。
第一次见到多轨时,她穿着朴素的大衣,将老旧的帽子压得很低,一边小心着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儘可能避免被旁人搭话,一边在路上走。后来我才得知那是因为她在独自跟某个妖怪战斗,但当时不知道这件事的我轻率地对她开口,多轨也惊讶到不小心叫出我的名字。这个契机使我涉入她的事件,并开始了解她这个人。我现在也已经明白她其实是个爱聊天、非常喜欢可爱玩意儿的女孩子。
「多轨你现在才要回家吗?」
我看着穿着制服、拿着书包的多轨这么说。
「是呀,我在图书室查资料,结果弄到这么晚。」
「查资料?」
「嗯,有些东西想查。」
「先别说那个了,你带着什么东西?」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做出闻嗅动作的猫咪老师说道。
「有一股妖物的味道喔。」
老师的鼻头凑向多轨的书包。
「啊,该不会是这个东西吧?」
多轨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稍大于标準尺寸的白色信封。
「唔,就是那个。」
我盯着多轨手上的信,但似乎没有怪东西依附在那上面的迹象。
「信封里藏着妖怪吗,老师?」
「谁知道,或许只是长期放在妖物旁边,染上妖怪的气息而已。这股妖气微弱到连我都只感觉得到一点点。」
「多轨,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啊,好。」
白色信封已被裁纸刀整齐开封。我看到里面放着一张信纸,此外还有一个茶色信封。白色信封之所以比标準信封还大,就是为了把这个信封放进去吧。我拿出装在信封里的另一个信封。这个信封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用胶水封缄的迹象,唯有上面的封口部分被牢牢折起。
「这是?」
「这是写给我祖父的信……」
「给多轨祖父的信?」
多轨的祖父是个憧憬妖怪、毕生追寻妖怪的人。多轨继承了祖父慎一郎先生的遗物,因那些遗物而被捲入与妖怪有关的事件。
「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最近才寄到。原因就写在那封信上。」
多轨指着放在白信封中的崭新信纸说。
「一同寄来的老旧信封是十几年前就写好的,但不知为何一直被放着没有寄出去。直到这封信的主人最近……」
多轨暂时停下话语,郑重地重新拣选说法:
「听说写下这封信的夫人最近过世了,她的孙女找到这封信,特地寄过来。」
「哦。内容……你读过了吗?」
「嗯,但我看不太懂。」
「咦?」
「以前的人不是会写一种扭来扭去的字吗?」
「啊,是草书吗?」
「写起来感觉像是那样。我看不懂,所以打算在图书室查出读法,但这好像跟草书也不一样……」
「哦。」
我忍不住想看看内文,但在千钧一髮之际停下动作。要是有什么东西在这种地方窜出来,难保不会危及多轨。
「夏目,何必跟这种东西扯上关係。快点回家吧。」
「你在说什么啊,说这上面有妖物味道的就是老师吧。」
「我得快点回去吃馒头啊。在意的话就把信封拿回去,之后再调查就行了吧。」
「咦?啊,也对……多轨,这个可以借我拿回去吗?」
我不能就这样让多轨把带有妖怪气息的东西带回去。
「啊,好。那封信如果实可以解毒的东西,那我也想设法看懂,因为我很在意写给祖父的信上写着什么事情。假如这封信跟妖怪有关,夏目同学你们说不定比我更有可能读懂吧。」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的妖怪文字,连络簿就是用这种文字书写而成。这或许也是那一类的文字。
「如果你能看懂的话,也要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喔。」
「我知道了,谢谢。」
「快点,夏目,事情谈完了就快回去。」
受到猫咪老师催促,我告别多轨,回到藤原家。
「老师,你刚才是为了避免多轨受到波及才会说那种话吧。」
「啥?我为什么需要费那种心啊。就算当时有妖物蹦出来,有我在就不用担心。我会在你们受到危害之前收拾掉他。」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以防万一嘛。」
老师一边吃馒头,一边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
我拿出多轨寄放在我这里的信封,检查内部。仔细想想,我只需要借用染有妖物气息的古老信件就够了,但我此时才注意到我已连同装着信的自信封一起带回家。我原本不太好意思读寄给他人的信,不过多轨既然把这个交给我,就表示读了也没关係吧。毕竟原本该读这封信的人已经亡故了。
我先从白色信封中拿出信纸阅读。
多轨 慎一郎 先生
敬启者
我是现正经营骨董店吊灯堂的藤江一子的孙女佐古芳美。藤江是家母结婚前的旧姓,一子算起来是我的外祖母。
上个月二十九日,我的祖母一子过世了。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们找到多轨先生您寄给祖母的成叠信件,全都受到细心保管。虽然亲戚们都对多轨先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既已得知您与祖母交情笃厚,在此致信向您告知祖母的逝世。
发现多轨先生您寄来的信件时,我们对于是否该通知您我祖母的死讯而感到犹豫。这是因为我们擅自拜读信件内容后,发现里面并未写着什么内文,仅在黑色圆印后写着两个并排的数字,而这种奇妙的信件竟超过百封。这是否是什么暗号呢?众亲戚之中也有人觉得毛骨悚然,主张把信丢掉,但对此感到在意的我决定调查祖母的日记。
调查之后,我发现在信件邮戳日期后几天的日记中,必会记录着数字,全都跟信上的数字一模一样。祖母收到多轨先生寄来的信后,绝对会记录信上的数字。更深入调查后,我也发现在收到信的数日或者数月后,祖母会寄出回信。在寻获的信里,年代最久远的一封信是在家母出生前。看来祖母跟多轨先生奇妙的书信往来持续了数十年呢。
祖母的日记只是淡漠地记录着当天的天候、三餐的内容或是卖出去的商品。在那之中,来自多轨先生的信上的数字,以及「回信予多轨先生」的这行字格外耀眼。我觉得对祖母来说,这似乎是拥有特殊意义的一件事。
另外,与多轨先生寄来的信件保管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东西,就是祖母写给多轨先生的信。信放在老旧的茶色信封中,上头也写着收件人姓名,但并没有封缄,里面的信上写着奇妙的文字,我们无法解读。
我再度调查日记,发现在距离多轨先生所写的最后一封信寄到的那一天的几个月后,有一行「已写回信。未寄」的记述。我想这指的就是这个信封吧。看来祖母似乎一直将这封信留在手边。
我在想,多轨先生的来信之所以中断,或许是因为祖母没有寄出这封信。若是这样的话,多轨先生现在是否依然在等待祖母的信呢?既然如此,我们处理掉这封信真的好吗?
因此出于我个人的判断,我将这封信连同祖母的逝世通知一同寄出。由于不清楚多轨先生现在状况,万一这封信没能送到本人手中,而是由家人收到的话,处分掉这封信也没有关係。
愿多轨先生与家祖母长年的交流,能以完善的形式画上「休止符」。
佐古芳美 敬上
真是个奇妙的故事。
这位老夫人跟多轨的祖父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书信往返呢?只要读过随此信寄来的另一封信,或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团吧。我从一同寄来的茶色信封中取出信纸,展信阅读。
信上正如多轨所说,排列着歪七扭八的奇妙文字。
「如何,里面有妖异之物吗?」
吃完馒头的老师语气悠哉地这么说。
「不,什么都没有。」
如此回答的瞬间,文字动了起来。
才看到文字宛如波浪般一阵起伏,黑色的文字们就开始在纸上四处爬动,接着,文字跳了起来。
「呜哇!」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从纸上跃起的这些家伙竟咻——地兵分两路,钻进我的双眼。
「怎么了,夏目?」
「刚才有东西钻进我的眼里!」
我捣着眼睛大喊。
「过来,让我看看。」
猫咪老师盯着我的眼睛,低声沉吟。
「呣,这些家伙是什么啊。」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在我的眼睛里的是什么东西!?」
「有像小蚯蚓一样的细长物体,在你的眼睛深处动来动去。」
「咦!?是妖怪吗?老师,你快帮帮忙。」
「为什么我要帮忙啊。」
「你是我的保镖吧!而且你刚才不是说,就算有什么东西蹦出来,你也会在危害到我之前收拾掉吗!」
「我才没閑时间理会这种小喽罗中的小喽罗!你自己想办法。」
「叫我想办法……」
「反正凭这种程度的妖力,就算养在身体里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怎么样,会痛吗?」
钻进眼里的时候,我有感受到一瞬间的疼痛,但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
「视觉有什么变化吗?」
我环顾四周,看起来一如以往。看来并没有影响到视力。
「那就没有实质危害吧。他们只是小角色,你就别管了。要是用我的力量把他们赶出来,你的眼睛反而会受伤喔。」
「怎么这样……」
就算是微小无害的妖物,我还是觉得身体里有妖怪的感觉不太舒服。
忽然间,我想起身体上栖宿着形似蜥蜴状斑痕妖怪的那个人。听说那个妖怪从他小时候就出现,不曾造成危害,现在依旧在他全身上下移动,但唯独不会移动到他的左腿。
「你只要想成类似那样的东西就没问题了。」
老师说得毫无诚意。
「重要的是,那封信变成什么样了,夏目?」
「啊,对喔。」
我看向信纸,上面虽然有文字妖离去后的痕迹转变成的茶褐色污渍,导致有一部分无法阅读,但以漂亮的楷书书写的信件原文就出现了。
「哈哈,原来如此。信上原本栖宿着文字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