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天烈日依旧。

高温从早晨持续到下午军训结束，有个没涂防晒霜的同学甚至被晒得皮肤乾裂，这让我开始感激酥酥的用心良苦。

南豆的班级在网球场附近训练，我结束后直接前往网球场与她会合。到达网球场时她正抓着军帽大咧咧地朝脸上扇风，见到我来了之后立马露出欣喜的表情——主要是因为我手里的可乐。

「发明可乐的人肯定是在军训的时候想到的配方！伟大的发明都是在艰苦奋斗中诞生的！」

「我觉得那个年代应该还没有军训这回事……」

等她咕噜咕噜喝完半瓶可乐后，我才继续说道。

「那我们现在就去陶笛社吗？」

「为什么要去陶笛社？」

「嗯？」

「咦？」

互相傻眼了一会儿，我确定她是真的把早上的约定——也就是军训结束后去陶笛社的事给忘得一乾二净了。

「昨天江楠楠学姐让我们今天去陶笛社找她的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说要请我们吃好吃的！」

「是教你吹陶笛啊！」

见我这么说后南豆立马瘪起嘴显得不大情愿。

「可陶笛又不好吃……」

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当她将一件事物与食物进行优先顺序比较时，就说明她已经不在意那件事物了。

例如她从未将绘画与食物进行过比较。

例如我的优先顺序从未高过食物……

「这才一晚上过去你的音乐梦就自寻了断了？」

「因为漫画家的灵魂昨晚燃醒了我！」

「算了……总之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况且关于她和教官的事，你也想知道吧？」

南豆连连点头，还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教官今天突然变得特别凶！昨天像獒犬的话，今天简直是澳大利亚袋鼠！」

「他怎么对你了吗……」

「他今天不许我坐地上了！站军姿的时候还老是找我茬！总说我动作不标準！」

不……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军训。

一边听着南豆的抱怨，一边前往提供活动室的社团大楼。陶笛社在三楼拐角，进门就能看到玻璃展柜里的各种陶笛以及奖盃和荣誉证书，再加上一套沙发就组成了整个活动室。

此时坐在沙发上练习的江楠楠注意到我们后立马起身迎接。

「欢迎参观陶笛社！」

「喔喔，同志辛苦了！」

南豆突然一副领导莅临的做派，双手抱胸在活动室里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想不出该如何回应的江楠楠只能微笑。

我看了看四周随口问道——

「学姐，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嗯……目前常来这里的就只有作为社长的我了。」

「……」

难怪她听到南豆想学陶笛这么高兴，原来陶笛社现在的境况这么悲惨吗？

然而她报以希望的笨蛋却只过了一晚上就背叛了音乐之神……

「南豆，柜子里的陶笛你都可以试用哦。」

「真的吗！可以随便用嘛！」

「嗯。」

得到许可的南豆在展柜里搜寻半天，最终挑了一只心仪的陶笛，然后深吸一口气——

「别、别吹那个孔啦，昨天就说了不是那样吹的。」

江楠楠走上前手把手教南豆正确的持笛姿势，以及呼吸方式，最终南豆成功吹出声音。

但也只是吹出了声音而已……

儘管如此，南豆依旧露出了笨蛋似的笑容，完全把矜持和优雅给抛到脑后。

「南豆的手好漂亮呀。」

「我这是漫画家的手嘛！」

「漫画家？」

「没错！有机会就让你看看我的漫画！」

「好呀，一定画得会很棒！」

我劝你还是早点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尤其是千万别相信她说自己画的是少女漫画，否则就是对心脏不负责任。

「学姐，我们今天来还想问一下另一件事……」

「嗯，我明白了。」

江楠楠微笑着鬆开了南豆的手，示意我们坐到沙发上，然后默默阖眸似乎在组织语言。

「说实话，这应该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恋爱故事吧。」

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她缓缓说出属于自己的恋爱——

「你们看到的那个教官叫何致垣，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双方家里都认识，小学到高中也是同一所学校……在我认识『青梅竹马』这个词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他。我小时候喜欢画画，而何致垣喜欢运动，他从小就很嚮往军人，觉得那些战士守卫边疆既伟大又浪漫，伟大我是能够理解，但浪漫我就完全理解不来了。我问他边疆什么人都没有，难道不会觉得孤独吗？结果他说心繫国家就不会感觉孤独……我那时就觉得这家伙没救了，以后肯定娶不到老婆。」

「边疆是哪个国家呀？」

「边疆就是我们国家的边界线，你可以理解成那里是个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连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那么无聊谁会去啦！」

「所以才说那些战士伟大啊……话说你别打岔，听学姐继续说。」

我对江楠楠投以抱歉的眼神，她摇了摇头继续微笑着说道。

「上了高中以后，我在美术班，何致垣在普通班，虽然不是一个班，但我们还是经常一起吃饭或是聊天，其他同学都觉得我跟他在交往，可实际上三年下来我俩都只是朋友关係。毕业前夕，我跟他表白了，这个傻瓜还很惊讶，说完全没发现我喜欢他，还说其实自己也喜欢我……故事到这里应该圆满结束了才对，然而他却拒绝了我的表白，原因是他要上军校，不希望耽误我。」

她的笑容开始有些落寞。

「我那时候并不明白上军校跟交往有什么冲突，后来才知道军校的管理究竟有多严格，以及平时的训练有多艰苦，在军校学习的学生根本不可能像普通的大学生情侣那样交往。但即便这样，我也还是不想放弃，可不管我怎么说，何致垣始终觉得自己会耽误我，就是不肯答应。眼看着我明年就要毕业，可能还要出国继续学习，而他明年毕业会直接进入军队，到时如果还不能确定关係，彼此之间又没有联繫的话……可能真的会不了了之。」

受到江楠楠情绪的感染，我感到胸口一阵堵塞，而南豆也难得安静，作为合格的倾听者默默看着她。

「所以说这只是随处可见的恋爱啦。」

想要强颜欢笑嘴角却溢出苦涩。

我这才明白她口中的「随处可见」有多沉重。

年轻人的恋爱大多以失败告终，失败的恋爱实在屡见不鲜。

因此悲伤与无奈才会随处可见，在他人眼中轻浮得好似气泡，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破散后的绝望。

*

「也就是说，南豆那个学姐跟教官其实是互相喜欢的？」

晚餐时南豆将今天从江楠楠那里听到的故事分享给所有人，酥酥听完后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彷彿是被这个故事勾起什么回忆，沉默许久后才喃喃道。

「难得能达成这种关係，不在一起多浪费呀。」

酥酥会说这种话让我有些意外，在我印象里她应该会劝学姐赶紧换个对象才对。

而学长也一反常态，像是在故意跟她唱反调似的说道——

「也不能这么说，那位教官明显也考虑过很多，所以才做出这种成熟而残酷的决定。他说的没错，如果学姐跟他在一起的话，以后肯定聚少离多，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面，这样的恋爱实在太耽误人。」

「那又怎么样？只要有感情的话肯定能克服呀！」

「你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一点都不现实。」

沈缘笙学长跟酥酥突然就这个问题展开激烈的讨论，而提供故事的南豆以及陪同她的我则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俩。

至于柳疏荷，她从来没参与过这类讨论，总是默默做自己的事，但存在感却一点也不稀薄——

「学妹，你怎么看？」

「就是呀！你肯定也觉得感情能战胜一切吧？」

「我……不清楚。」

柳疏荷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眼神不断闪躲，于是酥酥又把目光转向我。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跟沈缘笙想的一样？毕竟你俩都是一类人嘛。」

「……其实我觉得学长说得没错，耽误别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对待感情就是这么不负责任！」

我可不想被教唆南豆把男朋友的保险受益人改成自己的家伙指责。

「我倒是比较想知道，酥酥你怎么突然这么……呃，浪漫主义了？」

明明以前比谁都现实来着，在这类问题上酥酥却突然变得感性起来，这实在令人想不通。

「所以说像你这种小年轻不懂恋爱嘛！」

「我俩应该就只差一岁吧？为什么要用这种家长的口吻来教育我啊……」

「虽然只差了一岁，可我的恋爱经验比你要丰富一万倍哟！」

乍听之下感觉她似乎经验丰富，但仔细一想，我根本没有恋爱经验，拿0来比较她不管说多少都没问题吧？

见我发现问题所在，她连忙转口——

「总之恋爱的事我比你清楚得多，我敢保证那两个人绝对是想在一起的，只是彼此间缺少了一些信任而已。」

「信任？他们在怀疑对方的心意吗？」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不确定对方到底能坚持到什么地步而已啦。」

我听不太懂酥酥的话，倒是学长理解了酥酥的意思。

「你是说……那个教官一直以来都在试练学姐？」

「没错，他想看看如果自己一直不接受，学姐能坚持到什么地步，或许学姐再坚持一年，到毕业的时候他就接受了也说不定。」

「这……真卑鄙啊。」

「是很卑鄙，虽然这可能只是教官潜意识的做法，并没有实际上这么认真想过，但这本身就是很卑鄙，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让学姐比较喜欢那个教官嘛。」

这回我终于听明白了酥酥的想法……我果然没错怪她，这人对恋爱的理解完全阴暗到底了啊！

「等等！这种想法也太偏激了吧？难道教官他就不能是真的单纯不想耽误学姐，希望她早点离开自己吗？」

「怎么可能喔？他摆明了是在拖着学姐！在恋爱里被爱的那个人肯定是最享受也最有优越感的，你想想他在军校里跟其他同学谈起女朋友时可以自豪地说『明墅有个漂亮妹子追了我好几年，可我一直都没答应』，多让人羡慕呀？」

「这也把教官想得太渣了啊……」

「是你太天真啦，难道你以为大学生的恋爱还跟以前未成年时期一样单纯简单？我跟你讲，恋爱到了大学只不过是种工具，比起结果更多人追求的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半路感觉不对了就分手各走各的，像那个教官其实也是在跟学姐谈恋爱，他们一个享受的是被人喜欢的感觉，一个享受的是尽全力喜欢别人的感觉。」

酥酥的恋爱观我实在无法苟同，但又想不出什么例子来反驳她，毕竟我总不能说自己单纯地喜欢着南豆吧。

而且说了之后可能会被她教训得更惨……南豆别说享受，她连感受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酥酥你为什么还希望他们在一起？还说他们不在一起很浪费？」

「能够像他们这样纠缠这么多年也挺不容易的好吗？你可别以为这样有什么不好，比起大多数单凭感觉走在一起的情侣，他们这样的关係反倒不容易破碎。」

「那你说的有感情就能克服……」

「这两个人能在感情上各取所需，还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嘛，他们在一起绝对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这样一来学姐也太惨了吧……简直就像……」

「像被施捨一样对吧？可是恋爱基本都是这种情况喔，由某一方付出，另一方获得，获得感情的人会散发出幸福，而付出的人只要看到对方幸福也会感到幸福。幸福是会传播的，被爱的人加工他人的感情，製造出供双方呼吸的幸福空气，这就是恋爱的演算法哟。」

演算法什么的……别把恋爱说得跟数学公式一样啊。

但按照酥酥的说法去思考，如果南豆某天能察觉到我的心思，对我的付出作出回应，我一定也会觉得喜悦。

「同时你说她很惨这一点我也不同意哟。」

是啊……为了喜欢的人而付出，的确不是什么需要被人同情的事情。

但是——

「学姐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