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察觉到她消失这件事的人是我,但没过多久,全班同学都因为教室里似乎少了某种元素而疑惑。
彷彿持续不断播放的背景音乐突然消失,那种空白感所带来的不适,令所有人都发觉南豆居然消失了。
起初是怀疑她是生病请假,同学们还开玩笑说笨蛋不会感冒这种事果然没有科学依据。
但隔天,南豆依旧没有出现。
再过一天也是如此。
对于其他同学而言,南豆的消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一直以来提供笑料的人消失了而已,况且再过不久就要各自前往画室。
她的消失唯独在我心里渐渐变得沉重。
也有同学问了老班头,南豆怎么没来上学,而老班头似乎也不太了解具体状况,只说是南豆有事请假,至于请假多久也没有说。
其实在我手机里是有南豆的手机号码的,这些天我也发了几条简讯过去,但都石沉大海,最终鼓起勇气拨打了电话后才发现她手机关机。
明明前一天还发挥着笨蛋特色跟我在湖边煮泡麵,结果第二天就毫无徵兆地消失了,这家伙究竟有多任性妄为啊。
等她回来了我一定要问清楚,然后好好跟她普及保持通讯的重要性。
带着这样的想法,没有南豆的国庆结束了。
周一早上,玩了一整个国庆的木月旻因为昨晚熬夜赶作业,一大早就打着哈欠满脸疲倦地跟我一起上学。
「为什么国庆这么短啊?既然是国庆,少说也得放个十天半个月才对嘛!」
「那积攒了十天半个月的作业,你就算通宵也做不完。」
「当年建国时,劳动人民难道也是放下家里的作业去参加开国大典的?所以国庆根本不该布置作业!」
「完全听不懂你的歪理。」
我头也不回地敷衍着木月旻,视线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正在纠结着是不是再给南豆发条信息。
然而我还没考虑出结果,手机就被木月旻抢了过去——
「我看看啊……『你怎么没来上课?』『请假了吗?身体不舒服?』『家里有什么事情吗?』『今天会过来上课吗?』……呜哇,真噁心,感觉跟跟蹤狂似的。」
「还给我!」
重新从木月旻那里夺回手机后,我瞪了她一眼,而她也满脸鄙夷地看着我。
「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南豆学姐这才只是请假了三天,你就单方面给她发了这么多信息,你这样还不如直接跟她告白算了,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发什么信息要你管?」
「行行行,不用我管!等哪天你被南豆学姐拒绝了哭得没鼻子没眼,看我管不管你!」
「这用不着你操心。」
告白这种事在我和南豆身上,恐怕没个三五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比起告白,能够切实地在她身边留下来才是我目前最该做的。
也正因为如此,南豆的消失才会让我这么紧张吧……
但就像木月旻说的那样,南豆只不过是请假几天而已,以她的性格可能是突然想跑到哪里玩了也说不準。
如果是她的话,总感觉会理直气壮地说出「国庆就得玩满七天才能叫国庆」这种话。
这样一来,她今天应该就会像往常那样,以笨蛋的身姿踩着上课铃,露出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在门口喊报告吧。
想到这我不禁加快脚步前往学校。
我抵达教室的时间不算早,但教室里的同学却不算多,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国庆结束的第一天,有些同学已经远赴其他城市,开始参加画室的集训了。
现在还留在教室里的同学,大多也都要在这几天前往各自画室,开始漫长而艰苦的集训,于是教室被离别的氛围所包裹。
也有同学问起我要去哪里参加集训,而我并不打算把不参加集训的事告诉他们,所以就尽量敷衍了过去。
随着上课时间愈加接近,教室门口始终没有出现那道张扬的身影。
果然她今天也要迟到嘛……
快上课时老班头走进教室,在班里扫了几眼后倒是没让我们开始速写,而是主动谈起集训时应该注意的一些事,然后满腔热血地激励我们这群考生——
「同学们!统考已经近在眼前,大家是时候拿出最后百米冲刺的劲头好好努力一把了!我们一定要抓紧这最后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不怕苦、不怕累!将自己的画技磨练得更加成熟!最后笑着走出考场!」
只可惜那股子浓重的口音依旧令他的激励大打折扣。
我漫不经心地注视着窗外,从云中渗出的阳光有些恹恹,彷彿秋阳凋零剥落的碎片。
忍不住期待——期待那飞扬的短髮掀开我沉重的眼睑。
从云间落下的阳光远不如她发隙掠动的光芒耀眼。
但她依旧没有出现。
周一早上例行要参加晨会,升完旗后已经临近退休的老校长慢慢走上主席台,字正腔圆地开始今天的演讲。
以往演讲的主题大多逃不开荣耻以及奋斗精神,但或许是为了激励我们这批高三考生,今天难得讲起了梦想。
开头依旧是千篇一律的成功故事,但辅以老校长振奋人心的强调,听起来的确令人心情激昂。
原本我不太在意他说的这些,但这时他突然说道——
「同学们,成功来之不易,它不仅来自于拼搏努力,更来自于你的敢想敢做!你们一定想不到,就在前天我收到来自省里的通知,我们学校竟然有名同学荣获这次全国美术作品展览油画展区金奖!」
彷彿整个人忽然撞上一堵墙,浑身血液逆流令大脑一片空白。
「全国美术作品展览是我们国家最大规模、也是最高规格的美术比赛,而我们这位同学能够获得油画展区的金奖,足以证明她的油画水準已经站在了全国顶端,哪怕与那些倾尽一生追求艺术的老画家相比都不遑多让!」
南豆的消失在一瞬间有了答案——
「而这位获奖者,就是我们学校高三美术班的南豆同学!」
台下顿时人声鼎沸,只有我们班的队列沉默得宛如刚经历过轰炸机的火力覆盖。
谁能想到那个比任何人都不靠谱的笨蛋,居然悄无声息地夺得了如此重大的奖项。
相信他们脑海里一定都存有老校长是在开玩笑的想法,只有我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
毕竟暑假在省展时,我就已经见过那幅画……
那是凡人无论经历多少岁月都无法触及的领域。
画中的一切都令人窒息而嚮往。
「同时,我这里还要再说一个消息。我校的南豆同学已经正式得到了明墅美术学院发来的就学邀请,她将免试保送进入明墅美术学院油画系,继续钻研技艺,并且免除所有学费,每年还可以获得最高奖学金!」
明墅美术学院……国内艺术类大学中毫无争议的第一,是国内艺术生最嚮往的大学。
同时也是最难考的大学。
「同学们,梦想这东西……」
后面的话我已经无心去听,光是目前得到的消息已经在我胸口开出巨大的坑洞。
从中漏出的儘是些现在看来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正如木月旻之前所说,我对于自身有着一定程度的自负。
不必付出多少努力便能获得不错的成果。
只需稍加引导就能拥有令人羡慕的生活。
因此对于南豆,我也相信自己能够慢慢走进她心里。
我甚至没有想过失败这回事。
因为我的目标总是一些并不远大的事物。
在此之前这里面也包括了南豆。
就算再特立独行,就算再神经大条,她也早晚会喜欢上我——
像这样的自负一直都藏在我心底。
但现在我终于明白,南豆从最开始就不是我所能触及的对象。
正如那幅散发着强烈美感的画作,只允许他人仰望,不允许被触摸。
而那幅画的创作者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现身在众人面前,都是孤高、不可侵犯的存在。
即便像个笨蛋一样肆意妄为,言行都不经大脑,但只要当人们注意到她所拥有的光环,她所做的一切都会自动被理解成「天才的与众不同」。
她是个笨蛋没错。
但当神明赋予她才能之后。
她便像妖精一般耀眼。
晨会过后,南豆自然而然引起了全校师生热议。
原本她就作为「笨蛋」这一存在,在学校拥有很强的话题性,而现在获得了全国美展金奖,她瞬间颠覆了以往给人的印象,成为了不拘一格的天才画家,这样的反差令关于她的话题更加层出不穷。
甚至有人认为她以往那些笨蛋事迹都是在追寻真正的艺术。
但我想艺术还没随便到给石膏画副墨镜就能诞生。
总之人们都坚定地相信南豆那神经质的笨蛋气息其实就是真正的艺术家气质。
对此我苦笑不已。
我不否认南豆是个令人望而生微的天才,但我也认定她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
真相来临时我并没有太过惊愕与错乱,或许早在那个夜晚,南豆所描绘的少女已经告知了我何谓天才,儘管我依旧不愿正视创造出少女的那个笨蛋,但在内心深处却已有了结论。
南豆与我想像中的笨蛋不尽相同,可也不是某个我完全陌生的存在。
拥有两面性的她在我心里并不完整,却也并不虚假。
然而,我恐怕再也没机会将完整的她拼凑出来了。
乾脆报考明墅美术学院吧——像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没有,但仔细掂量过自己的实力之后,我对这个选择不抱有太大希望。
以客观角度评价自身,与普通人相比,我也仅仅只能称得上优秀。而作为国内美术生最高的学府,每年报考明墅美术学院的学生中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者,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天赋极佳的学生。
在一群优秀的人当中,优秀完全成为不了优势,这点明墅美术学院每年校考的通过率也足以证明。
我不会说自己绝对不可能考上明墅美术学院,但说实话没有太大把握。
况且如果以明墅美术学院为目标,那么接下来直到高考结束,我都得将自己每一秒的时间投入到学习之中,无论是专业课还是文化课,都必须得拿出极其优异的成绩不可。
但如果做到那个程度,却依旧考不上明墅美术学院……那样的打击我真的能承受住吗。
况且我也疏远「努力」很长一段时间,在认清自己才能的上限后,我眼里便只有能够轻鬆取得的成果。
即便努力也无法得到回报——这句话在我这里已经是冷静客观的结论,而非自暴自弃的沉沦。
就像出生在天花板上的蜘蛛,我生来就能轻鬆在高处爬行,却怎样也无法冲破天花板,如鸟一般在天空翱翔。
自记事时起我所作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如此,从小学开始学习绘画,老师对我说的就是:木樊冬,你已经画得很棒了。
彷彿早已看穿我的上限,「已经」两个字就是我才能的天花板,老师不会让我更加努力,也不知道我为了突破而做出的努力。
无论努力与否,展现在老师面前的画都没有区别。
不止是画,我的一切大多如此。
努力于我而言是最没必要且浪费时间的做法。
所以即便为了报考明墅美术学院而去努力,多半也是无用功,只是为了求个心理安慰。
为了未来的某一天,当我回想起这段过去,想起那个肆意而张扬的美丽少女,会叹息着说道:我努力过了,只是依旧没能追到她。
这样就不至于为放弃而懊悔,只会为失败而遗憾。
如此透彻地分析自己报考明墅美术学院的动机之后,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或许正因为是个笨蛋,所以她才会是天才吧。
无忧无虑地活着,旁若无人地画着。
像笨蛋一样纯粹的天才。
……
午后从窗外落入教室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
得知南豆已经保送明墅美术学院后,我不再幻想她会从窗外突然跑过。
只是这样一来,教室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枯燥。
老班头坐在讲台上自顾看着报纸,对我们这群即将开始集训生活的学生,他不再要求今天得交多少幅速写,因此教室氛围有些倦怠。
道恆依旧在看设计类的专业书籍,我不禁有些羡慕已经规划好人生,并且确信自己能够实现的他。
在他的设想中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不掺有半点脱离实际的幻想,就连我也相信他早晚会打动林允。
而我却只能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去为自知希望不大的目标努力。
我趴在桌上将脑袋枕入臂弯,半睡不醒地消磨着时间。
但忽然有阵脚步声透过木质的课桌清晰传入耳中——
节奏毫无规律,轻重也不均匀,彷彿随性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