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再次跟报纸徵才栏大眼瞪小眼起来了。这次,我注意到的是派报工作。
只要到各个地方派报(我小时候是孩子王,而且擅长游泳赛跑,走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有饭吃,而且还包住,这样就不必担心父亲外派到爪哇后我要住哪了。
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便决定送报餬口。
派报所的地点在西淀川区的冢本车站前面。报上只写站前,我觉得可能很难找,但心想问人就知道了,便搭着电车去了冢本站,结果不需要问半个人,一下就找到了。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当时的冢本站周围只有沼泽和池塘,说到醒目的东西,就只有「每日新闻」这块招牌而已。
招牌下有个栗子头的大叔,我猜想着那会不会就是老闆,对方也看着我,明明相距好长一段距离,两人却对望了。眼神一对上,大叔便沖着我呵呵笑。
我走到派报所,脸长得像红栗子的大叔便说:
「我一看到你出车站,就知道你是要来咱这里的。」
简直就像高僧的以心传心。
红栗子大叔马上领我到二楼去。二楼有五、六个派报员,都住在这里。我等于是新加入的室友。
隔天早上,我还赖在被窝里睡得死熟,天都还没亮的三点半就被叫起来了。
这么早就被叫起来,即使身体爬起来了,脑袋也还在睡,就彷彿陷入一种麻木状态,不管外头有点冷还是颳风下两,我都毫无知觉。甚至某天早上我派报回来,才发现我居然没穿鞋就到处跑,连老闆红栗子大叔都吓到了。
派报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房屋这玩意儿,不管门户关得有多紧,都一定找得到缝塞进报纸。
一开始前几天,我跟着前辈一起跑,记住要派报的人家。指导我的前辈是一个朝鲜青年,他一边教我许多事,一边灵巧地将报纸塞进门户隙缝里。
即使是我觉得关得死紧、应该塞不进去的人家,他也一样可以轻鬆把报纸塞进去。
这让我觉得很好玩,三天就把三百户的派报区域记起来了。只要记住路线,接下来就只需在「麻木」状态到处行走,而从「麻木」中清醒过来时,工作也结束了,所以非常轻鬆。
熟悉工作以后,早报到晚报之间的空档就让我无聊起来了。朝鲜青年前辈见状说:
「你可以去上学呀。」
我想想也是,便决定去上报纸也有刊登广告的YMCA英语教室,可是一星期只有两堂课,反而让人提不起劲,结果没多久我就不去了。
其他的派报员中,有两、三个是红栗子大叔的亲戚,还有一个打工的关西大学学生。朝鲜青年算是我工作上的大哥,除了工作以外,他也经常给我许多指点。
他还带我去吃土手烧(注:以味噌或味醂熬煮的肉串)。这是一种把可能是狗还是猫的肉串起来,再用味噌烹煮的料理,好吃得要命。而且一串只要两钱,在当时也是便宜到不可思议,所以我觉得那应该是狗肉或猫肉。
每次他邀约「咱们来去吃土手烧吧」,我就会忍不住跟着一起去。
说到那时候的报纸,大部分都是战争新闻。在欧洲,希特勒逐渐抬头,而日本在支那(那时都称中国叫支那)打仗。报纸还会动不动就出号外。
现在只要在电视或广播插播临时新闻就行了,但当时是由派报员在腰上系铃铛,一边摇铃一边喊着「号外、号外」,分发只有一般报纸的一半到四分之一大的临时报纸。
号外当然讲求速度第一,所以必须比《每日新闻》的敌手《朝日新闻》更快地发派出去。号外报的是战争新闻,而派报也是一种战争。话虽如此,但对派号外的人来说,不停地跑来跑去实在是太累了,忍不住就会慢下脚步,变成用走的。而老闆红栗子大叔就会骑着脚踏车,在派报区里到处巡逻鞭策:
「给我用跑的!快要输给《朝日》啦!」
当然,《朝日》的派报员也是用跑的。
和我同一区的《朝日》派报员也是朝鲜人,是个大学生。他似乎是个半工半读的苦学生,每次发号外的时候碰到我,都会用有点营养失调的身体挤出哲理深奥的话:
「我们必须为了粮食而奔走。」
然后就跑掉,也不晓得是在自我激励还是告诫我。
派号外很辛苦,但是招揽订户的「扩张」业务也很苦。
《朝日新闻》的朝鲜苦学生不晓得是不是做事不得要领,每次扩张总是被我抢先一步。搬来这个地区的人都一定会订《朝日》,要不就是订《每日》,所以谁能先发现新住户搬来,谁就赢了。我经常在前一天已经被我抢先扩张的人家玄关,看到苦学生徒劳无功的身影。
扩张是有季节性的,像是工作异动很多的春季就特别忙碌。扩张的手法,就是在派报的空档巡逻自己的区域,只要发现新住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硬塞报纸进去,假借提供试阅之名,製造订阅的既成事实。如果成功扩张,就可以领到奖金,但强迫推销的报纸得自掏腰包,会从薪水里面扣掉,非常辛苦。
某天,因为有户人家新落成,我想要比《朝日》更快抢到客户,便把报纸扔进人家的玄关,结果里头传来大叫:
「啊!啊啊……」
我探头一看,原来我把报纸扔到泥水师傅才刚抹完水泥的玄关脱鞋处了。我慌忙想要捡起来,结果主人又大叫:
「不行、不行!会踩出脚印啦!你这个大混帐!」
我拚命赔不是、骂自己是王八蛋,对方才总算放我一马。
就在扩张大战打得如火如茶的时候,《每日新闻》举办了一场飞机「日本号」环游世界的活动,想要藉机大大打响《每日新闻》的名号。以当时的飞机性能来说,环游世界是危机重重的一场大冒险。
派报所的老闆红栗子大叔也卯足了劲,把所有派报员叫到中华料理店,对众人演讲说:「日本号正环游世界、宣扬国威,所以你们也要为了国家,努力扩张。」
我们派报员因为吃人手软,只好努力扩张,但新订户也到了饱和状态,没法子说扩张就扩张。逼不得已,我们只好乱抢打鸟,胡塞报纸一通。
「我们家已经订了《朝日》,不用!」
「《每日新闻》的日本号正为了国家环游世界呢,现在不订《每日新闻》,就是国贼!」
虽然有点胡来,但当时一句「国贼」,比现在的「民主主义」 「人权」更威力十足,所以我忍不住就说了出口。
「国贼就国贼,快拿回去!」
对方甚至没走出玄关,只从屋里骂了几句就把我打发了。
「国贼!」
我大喊一句后正要离开,结果屋里传出「咚咚咚」的震天脚步声,一个大叔或大哥沖了出来,吼道:
「是你这小子在鬼叫什么国贼吗?」
「不,呃,我是来送报的,我刚才看到报纸推销员,应该是他喊的吧,哈哈哈。来,晚报。」
我支支吾吾一阵,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