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公里面,有个三十岁就在巴黎英年早逝的画家。他有个叫锅井克之的画家朋友,住在阪急电车的轰站这个地方。我请他指导我在中之岛洋画研究所画的石膏像素描,但怎么样就是甩不开死亡逼近眼前的妄念。
从研究所回家的路上,我会绕到旧书店去找书。哲学已经无法抚慰我的心,这时我看的主要都是些奇书,题材与死亡直接相关,像是《大虚图书》(描写中国神秘事迹的书)、《尸体写真集》(德国法医学的书,搜集因犯罪、意外和自杀死亡的尸体照片)、《孟克画集》(北欧神秘画家的作品集),我看的全是这类书。耶罗尼米斯,博斯、阿诺德·勃克林等人的神秘画作我从小就有搜集,已经有了七十本左右,我随时都在翻看,看了就觉得心情轻鬆一些。
而关于研究所的课业,我因为觉得死期将近,还在那里悠閑地搞什么基础素描也没意思,而心生厌倦。如果不快点进美术学校,就要被军队抓走了。为了进美术学校,我得要有中学(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或同等学历。可是之前的矿山学校我是中辍,所以得再进其他学校才行。我正烦恼的时候,在报上看到日本大学附属大阪夜间中学开校的消息。
想想我这人早上总是困得要命,但晚上脑袋清醒得很,上夜校一定没问题,我便去参加了入学考,没想到又考上了。战事将近,不是念书的好时机,夜间中学更是乏人问津,所以才会连我都考得上吧?
入学一看,的确,课程从傍晚才开始,所以不怕迟到。我高兴极了,觉得这下子轻鬆了。同时,我猜想既然是晚上上课,总不会搞什么军训(学校的军事练习,当时这也是课程之一)吧?没想到我料错了,夜校的军训比一般学校还要严格。这所学校的配属将校(派到学校指导军训的军人)权力很大,以当时的话来说,是一所非常时期的气息极端浓厚的学校。
天气闷热的日子,有时会有人没戴制服帽上学,万一被抓到,就会被风纪老师逮去,在并非朝会而是晚会的训话时间罚站,老师会杀鸡儆猴地说:
「喂,大家看看,在这种非常时期,居然还有学生敢这么放肆懒散,不戴制服帽上学,大家看看这是什么嘴脸!」
我发现这不是一所多好玩的学校,从此以后,即使是上课期间,我也不看教科书,而是热中于阅读旧书店找来的那些奇书。
战况似乎日益激烈,不只是中国,甚至打到越南去了。每天在车站,都可以看到许多士兵在军歌欢送下,意气轩昂地出征。可是,他们的内心绝对不可能也是意气轩昂的。送行的人当中,也有他们的妻子和稚儿,而他们这一别,可能就此天人永隔。
当时的我不懂政治社会(现在还是不太懂),但光是这项残酷的事实,就足以让我对战争心生质疑了。因为那些出徵士兵的身影,就是短短几年后的我自己。
报章杂誌上,全是对军人与军队的讚美。
镇上成天都在举行铁拳体操练习和防空演习。
一到晚上就灯火管制,不能随便开灯。
说到闹区举行的活动,千篇一律是千人针刺绣。千人针就是一人一针,由一千名妇女綉成的肚兜,相信围上它就可以刀枪不入。(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戏院播放的电影则都是《西住战车队长传》这类玩意儿。
走在街上的女学生也不穿裙子,而是穿束脚劳动裤。
糕饼从糕饼店消失,砂糖变成配给制。
由于每天都过得如此绝望,因此我在代数考试的时候:心想反正也算不出答案,就在考卷上写满了「阿门」。
对我来说,这是最诚挚的心情抒发,但立刻就被叫进办公室去了。
大光头的代理校长怒骂我:
「你这阿门是什么意思?」
「哦,阿门是『确实如此』的意思。」
「居、居、居然胡闹!」
代理校长的大光头冒出滚滚蒸气,我被罚跑操场一圈。
酒也成了配给制,老师们也没法在放学后去小酌了。每个人内心都积压着不满,一触即发,我的幽默自然没有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