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常时期」体制下,连外出游荡的自由也渐渐被剥夺了。
没有被徵召的年轻人和女人,也以「徵用」的名义被迫参加半强制劳动,在工厂製造飞机零件和子弹。
我白天很閑,所以四处遛达,但町内会(注:类似里民会)对此非常罗嗦。我心想如果不找个差事混混,可能会被徵用,这时听到白天有工作的同学说:
「我们公司正在招募派报员,有没有人要来应徵?」
「好,我去应徵!」
那家公司叫「支那通讯」,破烂的公司大楼设在中之岛,出版的是油印报纸,把中国的商品市况及产业状况等跟赚钱有关的消息提供给贸易公司。
每天派送那些《支那通讯》,就是我的工作。
一个自称分社长的年轻男子面试我,问道:
「你想要多少?」
好像是在问希望薪水,我总不能说一百万,便嗯嗯啊啊:
「欸……」
对方不晓得听出了什么,又说:
「好吧、好吧,比照其他人办理就是了。」
月底领薪的时候,我领到了十五圆,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五万圆吧。以夜校生的薪水而言,或许算是跟一般上班族同等的待遇。
公司里除了分社长以外,还有一个不晓得是女秘书还是职员的小姐。她跟分社长很要好,总是狐假虎威,还对跟她同年纪的我颐指气使。她会用一种命令奴隶的口气叫我去倒垃圾。我觉得很不爽,所以尽量都把时间花在派报上。
派报只要骑着脚踏车把《支那通讯》送到公司行号去就行了,我对体力有自信,也有派报经验,所以不以为苦。而且还可以半路摸鱼,每次经过旧书店,都一定会进里头瞧瞧。我一领到薪水就去买书。
假日的活动就是散步和写生,还有去宝冢。
宝冢从当时就是关西的综合娱乐场,以动物园和少女歌剧院为中心,还有许多游戏设施。
我喜欢动物,所以总是混在享受战时假日的阖家大小游客中,一整天满怀惊奇地去观察大象、猴子、海狗、昆虫等等。
和动物同样令我开心的是少女歌剧。
歌舞伎是属于男人的世界,女角也由男演员扮演;而宝冢歌剧则是只有女人的世界,男角也由女演员饰演,而且观众也全都是女的。
男生看宝冢会被当成大怪人,我却非常喜欢宝冢。宝冢豪华绚烂,和时下的一片军国主义氛围南辕北辙,而且世上居然有全是女人的戏剧,它本身就像异世界一般,有趣极了。
苇原邦子、越路吹雪、糸井枝垂、乙羽信子等等,每个演员都好棒。
宝冢公演的最后一天总是极尽狂热,舞台和观众席都一片疯狂,尖叫声四起,而且全都是女粉丝,粉丝场面更是惊人。我每次都站在第一排观看,好几次差点被背后涌上来的女人海啸给挤扁。
战后,我成了漫画家以后,因为有个军中袍泽是宝冢相关人士,所以我也在宝冢游乐园举办过一次「妖怪大会」的企画活动。美女与妖怪虽然是天差地远,但我和宝冢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缘分。
我像这样过着每一天,但战局似乎愈来愈激烈了。
「帝国海军于南太平洋与英美两军进入交战状态。」
广播伴随着军歌播报临时新闻。一向令人忧心的日美谈判正式决裂,两国开战了。日本的战场不再只有中国,而是变成了全世界。军歌一响,町内会就奋发起来。
町内会主持的防空演习也愈来愈频繁,传水桶、挖洞等训练愈来愈严格。
当时还没有什么空袭,所以我每天悠哉游哉地不当一回事,结果町内会长到处宣传我是「非国民」。这几乎像是我在《每日新闻》用的扩张手法,遭到现世报了。我和爸妈无计可施,只好在家里的地板下挖洞,「假装」非常时期的好国民。
学校的样子也渐渐不同了。
汉文老师不再用「我」自称,改称「在下」。在下老师放着课本不上(这点令人开心),吹嘘起他担任骑兵大尉时代的英勇事迹。
大光头代理校长不晓得在想什么,叫学生绑上有日之丸图案(注:日本国旗上的红太阳)的头巾赛跑。好像是想要培养出强壮的国民,以报陛下天恩。他打算把学生操练得孔武有力,然后送上战场赴死。为了送死而锻链身体,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担任教练的退役少尉大人,则像变了个人似地,两只眼睛成天吊得老高。他可能觉得自己的时代终于到来了吧。
就连下雨的日子,他都要搞什么:「扇形散开~~!」
后来甚至要我们在一片泥泞的校园:「全体趴下~~!」
要是有子弹飞来,不愿意也得趴下,但只是一声号令就要我们趴倒在泥泞里,教人怎么消受得了?
下豪雨的日子,总算是不用训练,但这样的日子,就得在教室里接受精神训话。
他不晓得打哪弄来一根宛如地狱狱卒手中的粗铁棒,胡乱敲打着讲台,扯着粗嗓子,自导自演《血腥三岔口》。情节是一群明明可以不必死掉的士兵,却接二连三冲进三岔口,壮烈牺牲的故事。如果学生眼中浮现质疑的神色,他就会猛烈敲响他的巨棒,实在没有人敢开口提问。
体育老师也不甘落后。
体育课也一样要用运动来锻链学生的体魄。我白天已经透过《支那通信》的派报工作彻底操劳过,实在犯不着晚上还在采照灯底下的操场锻链身体,却半点不得疏忽。
「你在干什么!」
一被发现偷懒,下场就是罚跑操场一圈。
「夜校生不是不必运动吗?」
要是反问,就会被这样骂回来:
「你这家伙问题怎么这么多!你不晓得『不扬言』这个教训吗!」
「不扬言」的意思就是不埋怨,闭上嘴巴默默战死,才是一个出色的年轻人。我们必须忠于命令,默默执行,不许有任何质疑。当时是年轻人、现在已是中年大叔的战时派,好像很多人有事也不肯明说,只会在嘴里喃喃自语。我认为,这就是受到不扬言的教育茶毒,舌头僵硬直到上了年纪也无法改变的缘故。
报纸和广播里,也都是政府的官员在训话,说一些什么斯巴达之类的,母亲会叫上战场的年轻人不许活着回来,还有为国牺牲是年轻人的特权这类歪理。
年轻人就像被全体国民押着去送死一样。
娱乐也渐渐减少,虽然有电影,但都是战争片。结果,看书似乎成了年轻人唯一的安慰,哲学书市特别火红,如实地反映出年轻人为生死烦恼的现况。我也是一样。
已经不是上什么美术学校的时候了。收到召集令也只是早晚问题。我顶着迷迷糊糊的脑袋一古脑地看书,然后迷迷糊糊地混日子。
因为脑袋迷迷糊糊的,我经常闹笑话。
某次,我边看书边走进乌龙麵店,点菜说:
「我要鬼怪乌龙麵。」
然后又继续沉迷书中。
「什么鬼怪乌龙麵?」
「妖怪乌龙麵。」
「你是说狸猫乌龙麵(注:狸猫乌龙麵是主配料为炸麵糊渣的乌龙麵。日本俗信狸猫会变身害人,是妖怪的一种)吗?」
「啊,对,狸猫乌龙麵。」
这种事是家常便饭。
后来过了两、三个月,我终于收到召集令了。由于召集令是一纸红色明信片,所以俗称为「赤纸」,受到众人忌讳恐惧。亲戚和从军队归来的人,给了我许多忠告。
首先是眼镜。长官动辄揍人,所以眼镜经常会被打坏,一定要带预备的去。再来就是牙齿。挨揍的时候必须咬紧牙关,所以得先治好蛀牙再去。我慌慌张张去看牙医,但入伍的日子近在眼前,所以牙医急匆匆地治好我全部的蛀牙,搞得我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