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又会变得更冷清。
田园风景的複製画挂在木纹墙上,邻座的两个大学生不时发出彆扭的笑声,空气中瀰漫着陈旧的苦涩香气。明发向来不习惯咖啡馆的氛围,只能不停把杯缘凑近嘴边。
已经等待好一段时间,直到那个女人朝他的位子走来。
女子穿着白衬衫与黑长裙,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处经过多余的打扮,皮肤看起来缺乏日照,眼神有些慵懒,整体外貌比想像中年轻许多,如十几岁的少女。
以前他曾和女子有过数面之缘。儘管几乎不记得女子的长相,但十几年过去,却不见多少岁月的痕迹浮现于脸上。
「你好。」
女人入座前向他问道:「你的名字。」
愣了几秒钟才发现这是问句。
「李明发。」说完,他才回过神来般,突兀地补上一句:「不好意思,麻烦您跑这一趟。」
「不会麻烦,这里离工作的地方很近。」女子笑了笑。
「虽然在电话里已经提过了,但家父曾受过您的照顾。」
「爸爸的名字。」
明发又报上父亲姓名,对方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留着黑色长髮的女子,半阖的双眼正注视着他。
于是明发补充道:「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家父曾拜託你医治一位和尚。」
「你很紧张。」女子没来由地说道。
「……什么意思?」
「你的用字遣词很拘谨,不用这么紧绷。」
「不,我只是……」
明发静静地吐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是这种性格,纯粹是因为打从见到女子开始就感到不自在。
「只是。」
「只是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明发说:「父亲当年是如何认识你的?以他的交友圈,不太可能会认识你这个年龄层的人。」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请我治疗那个和尚。」
明发不作声,于是女子继续说了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那时的我在经验和技术上都有所不足,如果是由现在的我重新进行诊断,结果或许会不一样。很合理的判断。」
明发依然没有回答。
「不要紧,我并不会感到被冒犯。那时我只有二十一岁,你会产生这样的疑虑很合理,但这与年龄无关,今天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救得活那位和尚。」
「为什么这么说?」
「僧人的名字。」
「文行。」
「你和他有过交流。每次我造访他都会提起你,我想你应该对那个人有一定程度的认识。」
明发再度陷入沉默,沉默的原因来自于对那和尚生死的不明白。十几年来他都没办法笃定文行已不在人世,如今才藉由医生之口承认这个事实。
文行果然死了。
「不需要我的诊断你也明白,以他当时的状况,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我并不认为替一个将死之人强行续命是好事。回到刚才的问题,你爸爸从我手中买下那片土地建庙,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已有过工作上的往来,这也是他请我替文行看诊的其中一个原因。」
明发点点头。
女子接着问道:「已经没有跟你爸爸联络了,他的近况。」
「他半年前过世了。」
「知道了。」
「我就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你的电话,医生。」
「忘记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我记得你刚刚说工作的地点在这附近。」
「是,我现在在大学从事教职。」
「医学相关的?」
「不,是儿童教育。」
「这之间的转变真大,是什么缘故让你放弃行医?」
「没有原因,单纯不需要了。」
「不需要?」
「字面上的意思。」
「你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只有二十一岁,医学院的学程有多少年?」
「七年,强制性的。」
「所以你入学时是十四岁。」明发说:「非常年轻。」
「这样的推论过程不完善。」女子很快打断他的话。「我不明白这些问题的意义。这与当初你表示想和我见面的理由无关,是閑聊还是你真的感兴趣。」
「不,我只是……我还能继续问下去吗?」
「如果是閑聊的话请随意。」
「我父亲买下的那块地,原本就属于你吗?」明发知道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但临时却想不到更好、更委婉的措辞。
毕竟她对女子的背景一无所知。
「是父母亲留给哥哥和我的。」女子以平板的口气答道:「不过哥哥也在你爸爸买下那块地的前一年去世了。」
「我很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女子接着说道:「真正让你感兴趣的不是那块地,而是后来建立的佛寺,还有住在那的僧人。」
「那间寺庙曾经发生过很多事,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明白。你知道我父亲当初建造那所寺院的理由吗?」
「知道。」
「你是我父亲的教友吗?」
「这个问题刚刚回答过了,我们只是工作上偶然认识,我对你爸爸了解不深,也没有特定的信仰。」
「不过你知道舍利。你知道我父亲愿意为了文行带来的那堆骨头而盖一间寺庙。」
女子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十三年前,应该说在你最后一次来的几个月后,文行住的寺院起了大火,整间寺庙付之一炬。我父亲有告诉你这件事吗?」
「没有,在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你爸爸,也没有和他联繫。」
「总之那场火烧了一整个晚上……消防车开不进林道,只能勉强控制火势不要波及周遭的森林,直到后来下了场雨,但寺里早就被烧到什么也不剩了。奇怪的是没有人找到文行的尸体,那个和尚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所以———」
「那种状况下,我认为文行不可能还活着但……」明发摇摇头,改口道:「但也有其他可能。总之,文行的下落如何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把舍利藏在哪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你非常执着。」
「那是我父亲的宝物,他是为了舍利才愿意供养文行,但他是商人,不是傻子。临终前他告诉我,舍利并没有不见,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我以为他已经忘了,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他一直记在心里。」
语毕,明发从身旁的提袋中取出一个小盒子。
木製的小盒子形如棺椁,浮于盒面的雕花散发高贵典雅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里头装着一颗米粟大小的白玉。
女子稍稍睁大了眼睛,那是她首次露出动摇般的表情。
「他的确没有骗我,舍利一直都被秘密保存着。你不问我是在哪里找到舍利的吗?」
「不需要。」
女子断然否定。
「比起舍利,我更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在考虑。」明发说:「虽然价值不斐,但某方面而言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不确定是不是该把它脱手。」
「除了舍利,你爸爸还告诉你什么。」
「他……他没有再多说了。为什么这么问?」
「你觉得提早知道结局是好事吗。」
「什么结局?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李先生,你有阅读习惯吗。」
话题又变了。
明发仍然无法掌握与女子说话的步调。
「不,我几乎不看书的……」
「为什么。」
「没为什么,单纯没兴趣。」
「如果一本书的第二百三十四页是结局,你会先翻到那一页吗。」
「结局不是指最后一页吗?」
「你不能忽略那些中途退场的人。现在先回答我的问题。」
「……应该不会,」明发语带犹疑地说:「因为这样看书的乐趣就会少很多。」
「乐趣,但你说自己对阅读没兴趣。」
「这不一样,如果我下定决心看一本书就绝对不会想提前知道结局。就好像看电影一样,我喜欢电影,不看书只是因为那太耗费精神了,对,如果拿电影当例子就行,我想这之间没什么不同。」
「所以,一部故事吸引你与否,和是否知道结局有密切的关係。」
「是这样没错,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
「相对的,如果你知道自己无法从一个故事中取乐,那提前知道结局也无所谓。」
「也不是这样……我不确定。」
「我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我没办法感受到任何乐趣。」
「你是指书还是电影?」
「一切。」
女子说。
「当初你爸爸建造那座佛寺是为了其他东西而存在的。」
「什么东西?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发感到混乱。「父亲他不是靠买卖舍利———」
「那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女子的声音,让明发獃然地望着她。
「你不能忽略那些中途退场的人,有许多事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意说出口的。」
女子静静地说。
「而他想留给你的,也远比你想得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