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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三个礼拜后的事了。
如果那起案件就此不了了之,他大概不会再有出场的余地了吧。
绰号「小陈」的员警心想。
所谓出场,是指涉入其中、参与调查,然后漂亮地把案子给破了。
漂亮只是纯粹的修饰辞彙,大多时候其实并不那么漂亮,只是很普通地跑完行政流程,通常也不会遭遇太大的困难,新闻里常见警匪间的激烈冲突是刑事警察的日常,不是他的。其实绝大多数的人在神智清醒的状况下看到警察性格就会变得乖巧起来,过了这么多年,学校里那套服从权威的规则到社会上也依然适用,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你好。
以和为贵就是这个意思。不论是面对谁,即使是嫌疑犯,这个道理依然适用。
会这么认为无可厚非,因为他是个没有见识过火爆场面的菜鸟。平常的工作就是在派出所受理民众报案,最常碰到的是老人家东西失窃(多半是自己搞丢)或是有国中生想告人妨碍名誉(一定是在网路上跟人吵架吵输了),稍微棘手的,大概是有外籍员工喝酒闹事,但这种纷争多半会由港口的人自己私下解决,到头来他能做的还是跑行政作业。
毫无成就感的工作。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出社会前,家人就希望他能找份收入稳定的工作,那的确没有比公务员更好的选择了,如果今天自己不是穿着警察制服,那大概也会套上迷綵衣吧。小陈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对年终考绩、未来升迁几乎漠不关心,并不是真的不在意,而是以目前的状况,只要年资到了官职很自然就能升上去。属于烦恼了也无济于事的範畴。
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被饲养在一个无法激起野心的地方,过着仓鼠般的日子。正如「小陈」这个绰号一样,毫无特色,不论是「小什么」或「阿什么」都是零创意的昵称,多半是因为在职场上想快速拉近与同僚或上司的距离才不得不取个小名,就跟外商公司里有好多个麦可和杰森一样。
于是麦可今天又过了平凡的一天。
小陈认为自己一点个性都没有,只是被生活的巨大轮子强迫推动着,即将满三十的他未来如果有天不做警察了,或被指派到离家乡遥远的单位该怎么办呢?这些问题总是像泡泡一样,刚浮现在他心中就立刻「啵」一声破掉了。
和杀人、强盗、纵火一样,将来的一切、未来的人生都是距离他相当遥远的概念。
直到傍晚那通打到派出所的电话。
一瞬间,将他与罪犯的距离急遽拉近。
而且,并不是芝麻绿豆大的微小恶行,是真正的犯罪。
犯人还只是个孩子。
当下小陈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电话那头的戚伯用短促的声音要他赶快到坟地一趟。
小陈直觉想到三周前的坟地破坏事件。
「总之,你先来一趟,我好不容易才安抚那孩子。」
「那孩子?是小朋友受伤了吗?」
「这、不……不是。电话里不好解释,快点来吧,不多说了。」
与其说戚伯是因为不方便继续通话,不如说他是故意挂断电话的。
小陈自认工作负责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立刻骑着摩托车赶往坟地。
汩汩的浪声在行经往墓园的坡道途中明显变小了。
他把车停在王爷庙前,往一旁的小径奔去。
听到戚伯的声音了。
还没抵达墓园,就先看到戚伯,他蹲在地上,一名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戚伯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西沉的晚霞让视野变得朦胧,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人。
戚伯将手压在那人的头上,鲜血如注地透过他的指缝流出。
这出血量……
仔细一看,地上早留下一滩血迹,那人泡在血池里,动也不动,看来早就没了意识。
死掉了吗?
还是先别往这方面想,救人要紧。
「叫救护车了吗?」小陈立刻跑到戚伯身旁,代替他帮面前的人止血。
「叫了,这……要先包扎吗?」
「家里如果有酒精纱布的话先拿过来。」
其实两人都不确定,当下到底该採取怎样的反应才是对的。
而且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脸上满是鲜血,有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创伤留在上面,一片鲜红覆着在扭曲的颜面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呼吸很微弱,但至少还有心跳,先不谈头部脏器受到的损伤,以那出血量,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大概很快就会死了。
小陈抬头,向少年问道:「是你发现的吗?」
少年在颤抖。
「还好你有发现。」他说。
少年在搔抓。
抓自己的手臂。
隔着长袖,拚命地搔抓。
指甲与衣物反覆的摩擦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磨牙,让人感到烦躁。
五分钟后,戚伯回来了,身后跟着抬担架的救护人员。
救护人员俐落地把倒在地上的男子送上救护车,小陈问起伤患的状况,可是对方表示目前情况怎样都还很难说,先送医治疗要紧。
同时他也请两人简单交代事情经过,但几乎都是由戚伯负责转述,小陈自己也搞不清楚状况。
送走男人后,小陈才觉得全身的肌肉终于鬆懈下来。
但事情还没结束,剩下的才是警察的工作。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陈不知道目击案发过程的人到底是谁,只好把视线放在两人中间。
「这……」戚伯又语塞了,又是电话里那副暧昧的态度。
无奈,小陈只好转向那个小弟问道:「弟弟,你有看到打伤人的人吗?」
而少年只是保持沉默。
继续拚命抓着他的手臂。
那不自然的样子,该不会是遭遇什么创伤了吧?
这下麻烦了。
「喂,戚伯,到底是怎样啊?」
「不,这个真的……」
「真的?」
「不好说啊。」
小陈快要失去耐心了。
他自认是个脾气挺好的人,但脾气再好碰到不肯配合的人还是会感到烦躁。不管问什么话都不回,小孩子就算了,连好好先生的戚伯也摆出这种态度。
沉默半晌后,戚伯开口了。
「小陈,不先回所里一趟吗?」
「是要回去没错,只是现在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实在……」
实在也不会怎样。
反正就是固定流程。碰上伤害案件,肯定是要让他们回派出所至少做个笔录的。
———可是你们现在就连一句话都不肯透露了,等到了警局你们真的就会愿意说吗?
小陈搔搔后脑勺,吐出鼻息。
顺其自然吧。他说。
没有人回话。
果然很让人烦躁。
走一步算一步。
因为没有带上局里的相机,小陈只好先用自己的手机把现场状况拍下来。可是在空旷的场所能取证的东西有限,实际上就只有男人倒下的那块土地———说得更精确一点,只有那滩血迹还有遗留在现场的铲子值得在意而已。
铲子上有血迹,那东西应该就是兇器了吧。
拍照的过程,小陈也一边想像案发过程。
从男人倒下的地方,一路到王爷庙口,保险起见,小陈把沿途的景物都拍照存证了。后续肯定还会有承办警官负责搜证,只是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至少要先把当下的状况记录下来才行。
工作完成———至少他能做的做完了,接下来就是把这一老一少带回局里讯问整起事故经过了。
「戚伯,你能帮忙载这小弟一程吗?我骑车来的,不方便载人。」
「啊啊,没关係。等我一下,我跟家里的人说一声,阿鸢就拜託你看着了。」
小陈跨上机车,戴上安全帽。少年靠在王爷庙的墙边,仍然在抓着自己的手臂。
原来他就是阿鸢吗?小陈这时才想起他曾在自助餐店里看过这孩子站柜檯,怪不得有种熟悉感。
「阿鸢。」小陈没有放弃,再次搭话道。「你还好吗?」
毫不意外的,依然得不到回应。
如果前往警局的路上他也是这副样子,那与他同车的戚伯肯定会很痛苦。
十分钟,或是十五分钟后,三人抵达派出所。为了配合戚伯缓慢到几乎可以罚款的车速与足以吊销他驾照的驾驶技巧,花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
老人家嘛,肯定也是很久没开上路了,至少车子还能发动也算是奇蹟吧。
小陈告诉自己今天晚上已经很不平安了,这点小事就别往象牙塔里钻。
「你们这有没有地方能让阿鸢先休息一下?」戚伯张望狭小的办公室,值班的学长听见他的话后,跟小陈说:「先让他去会议室坐一下怎么样?」
说完,学长又继续埋头处理自己的文件。原本他就打算趁今天留守时把一直以来欠的报告赶完,现在也真的摆出一副完全不想插手的态度。
说是会议室,其实只是一间摆了桌椅的小房间,所里的同事如果要开会多半直接在办公室的空桌位上解决,会议室反而很少用上。
将方鸢带进会议室安顿后,他问道:「吃过晚餐了吗?」
并不是刻意想转移话题,只是单纯不经脑的言论。
预料到方鸢不会回应,小陈径自从所里的柜子翻出一碗杯麵,替它倒了热水,放在少年面前。
如果他饿的话会自己动筷子的。小陈心想,并走出会议室,戚伯正在门口守候,见到小陈便连声道谢,说些辛苦你了一类的客套话。
儘管小陈被戚伯支支吾吾的态度弄得不太愉快,可是他理解戚伯的为人,也没办法对面前的老人发脾气。
「戚伯,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吧?看那孩子的样子,是他发现的吧?有看到犯人是谁吗?」
「犯人……」
戚伯艰难地开口:「应该就是那孩子。」
「那孩子?不……这,你应该也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了吧,都快被打死了,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让那小鬼下手这么重?」
小陈下意识往会议室门上的小窗望进去。位子上的少年仍然在抓自己的手臂,完全没动桌上那碗面。
再不吃会烂掉啊,太浪费了。小陈碎念道。
「我不知道呀,」戚伯哀叹道。「我只是听见窗外有声音就跑出去看而已,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样。」
戚伯说,当时妻子正在二楼帮彩薇吹头髮,而他在客厅看电视,结果外头突然传来叫声,起初以为是电视的声音所以不以为意,直到不停有金属敲打的声音传来,他才跑到王爷庙后的巷子去看。
接着,他就看见手持铁铲的少年发了疯似的,不停殴打倒在地上的男人。
像在捣麻糬一样。
下手程度不能说是把对方当成生命看待了。
「被送去医院的那个人,跟这位小弟是什么关係?」
「没什么关係……是船东。他那个小女朋友的舅舅。」
戚伯所说的「船东」通常是指那个在港口最有势力的船公司老闆,记得是姓李,已经是第二代了。
那人好像有其他事业,平常很少亲自露面。小陈和他仅有过一面之缘,还不足以记下长相。
戚伯补充道:「船东家的小姐,就是之前妈妈坟被挖的女孩。」
「哦,我有印象,那个长得高高瘦瘦的孩子。」
小陈点点头。「这样应该也不算没关係吧?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彼此间有什么……恩怨?」
「就跟你说啦,没关係,但我想两个人就算不认识,应该也因为那女孩的缘故见过面吧,搞不好打过招呼……嗯,这样应该也算认识了吧。可是连那女孩都跟舅舅不亲近了,这孩子更不可能有机会跟人家结下什么梁子,有也是上一代的事了,阿鸢才不会……」
眼见戚伯自己都变得语无伦次,小陈只好先把这个问题摆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