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错吧?照您的吩咐调理了,青小姐。」
「味道还行,不过我记得朋友说过,蛋若是能用麻油煎更好。」
「你那在震洋队的朋友吗?还是饶了我吧,寄人篱下就别要求这么多了。说来您可真是人脉广阔,连那种背景的人都认识吗?」
女子没有应答,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煎蛋汤。
以晚餐而言不足果腹,但同行的友人表示并不感到饥饿,正巧这附近没有像样的旅馆歇脚,所以身为白吃饭的客人也不可能向主人开口要东要西。
屋主徐老太太愿意提供两人一个遮风避雨的房间已是万幸。
小房间不过五坪吧,堆了不少杂物,地板也积了一层灰。老太太姑且先从橱子里捎了两条毯子要两人多担待。
无所谓的。那时男子如此向老太太说道。
的确是无所谓,既然同伴没有表露不悦,那就没什么好挑剔的。
到目前为止这个村子都没什么好挑剔的。
「如果半夜肚子饿的话,婆婆说她煮了稀饭,冰箱里好像也有腌菜的样子,就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了。」
「别把我说得好像很难伺候一样,九哥哥。」
女子总是称他九哥哥,而他总是称呼对方青小姐。两方往来,这称谓的落差显示两人并没有血缘关係。
和他总是格外慎重地称呼对方青小姐不同,女子大概是因为想捉弄人才选择这听来有些肉麻的称呼。实际上女子的年龄比他年长。
这是从他的本名变体而来的。男子名为嗣久,谐音听来就像四九,三八四九,从小他便因为这名字被开玩笑,若再搭上他的姓氏听来又像是义大利的某家车商,从里到外这名字都像个笑话,结果连和他走得近的女子都嘲讽般地称他阿九、 九哥哥。
「你确实不好伺候。」
「习惯就好了呀。别忘记未来只属于勤奋而谦虚的年轻世代。」
「那肯定不是我了。」
「意思是既不勤奋也不谦虚还不够年轻的你没有未来了?」
「不要这样随便否定别人的人生啊……」
尤其这种话由女子说出特别可怕。
「被否定的只有你的未来喔?因为前面讲的都是事实嘛。」
「那个才是最不能被否定的东西吧。」
说完,他把面前的杯中物倒进喉咙——老太太说那是自己酿的梅酒。
私酿酒不是能随便拿来招待陌生人的东西,老太太要不是少根筋不然就是个性大而化之,把两人当成远道而来的朋友了。
尝起来涩口,称不上佳酿。
「帮你倒一杯?」他问。
「不用麻烦了。你知道我的酒量很差,若是醉了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醉了倒好。醉酒的人说话才不会有人把它当一回事。」
「就是想看我一副猖披样好替你寻开心?」
「你这种说话方式没人听得懂,青小姐。所以我才说你倒不如喝醉,或乾脆醉死算了。这附近环境不错,埋在这也挺好。」
「生气了?」
「这点小事要生起气还有点难度。只是对我就算了,不要在别人面前也这样讲话。」
「是说那个少年?我没说什么呀……是说警察的事?不过是想帮帮你省点废话,毕竟你说话总是不得要领,幸好是碰上了我这么有耐心的人,换成其他人早就懒得跟你多说。」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嗣久弹了弹舌根。「只是要你至少想个什么理由呼咙过去,别劈头就说什么我们不是警察,这样谁都会起疑。」
「这才是你想问的吧?你想知道那种年纪的孩子为什么要避着警察吧?真是的,还特地兜了一大圈,你这种说话方式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这都是归功于你,青小姐。」
听到他这么说,女子刻意看向窗外,还故意吹着口哨。
但是技术太差,发不出声音来。
「啾~啾~」
「不会吹口哨就不要勉强了。」
「刚才说的那孩子啊,是来把风的。」
「果然是这样,不然站在庙门口也不知道干么。那小鬼不是问了一堆问题?所以是庙里的人在做什么吗?我记得我们进去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倒是看到很多神像,以一般的宫庙而言,数量也太多了。不过撇除这不谈,的确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仅如此,当嗣久同庙公问起能不能让他把那口箱子借放在庙里时,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完全没有过问箱子里装了什么。
老太太、少年、庙公,整个村子都很热心。
「他们在玩那个……爱国奖券签赌。」
「青小姐,爱国奖券三年前就停办了。你要说的应该是六合彩吧?」
「都差不多嘛,哥哥。你也知道有时候我没办法了解得这么清楚,对我来说打六博和下扑卖都只不过是些让人败光家产的东西。」
就是这点常让嗣久伤透脑筋。
和女子的对话产生代沟是家常便饭。
「所以说,他把我们当作警察了?真是个好孩子。」
「这是讽刺吗?」
「不是,我是真的这么想。为了在里面的家人,傻愣在那边看风声,也不知站了多久,现在天气凉,的确是辛苦他了。」
「哦?你也看出来了?」女子带着疑问的口气,但嘴角依然笑闹般地上扬。
「我说错了吗?」
「不,没错。为了家人嘛……的确是这样呢。」
女子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嗣久懒得追究便又开口。
「现在想想那间庙也真是够特别的,若不是空间够大,要塞下这么多神像根本不可能。」
「这样才有赌场的感觉,不是吗?虽然大多都是弃神,已经没人膜拜或供养了,这样和扔在垃圾桶里产生的法力是一样的。」
「这也没办法,如果人不比神多会忙不过来嘛。」嗣久苦笑。
「在这里的确是这样。」
「喔?」
「神太多,人太少了。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呀,阿九,不要把我的每句话都想得那么複杂嘛。」
「不行呀,面对你我不得不这么做,跟你讲话每次都挺有压力的。」
「我喜欢你哦,阿九。」
「你看,就像这样,竟然还带着一副要上刑场的表情说这种话,这叫我怎么不把它想得複杂啊。」
「……不过这份感情其实挺廉价的。」
「好吧,的确是不怎么複杂。」
「大概只值八十元,刚好和下一注一样价钱。」
「竟然还标价了!而且真的很便宜!」
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屋主的老太太毫无预警下,突然地出现在门后面。
嗣久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音量的确高了些,可能吵到老人家休息了。
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没想到自己的行为还跟小孩子一样幼稚——虽然他也不确定成熟的大人该有何等风範就是了。
从以前,少年时代,他就老是被青小姐牵着鼻子走,陪着她唱双簧。
那时的青小姐容貌、精神也如现在一样。
岁月年华的消逝,宛若对她没有意义。
他正想道歉时,老人便自己走进房间,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个瓷壶和三个小茶杯。
她在两人围着的小茶几旁坐了下来——因为是自己家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在两个外人前还是有些随兴了。
「你刚才喝酒了吧?看你这脸红得就知道了。我泡了茶等等再喝,现在灌下去伤身子。」
「麻烦您了。」
「别客气,我这没什么能招待的,让你们待在这反而委屈你们。自从我那老头死后,这房间就没人在用。这里以前是他的书房,看不出来吧?因为讲是讲书房,但也儘是塞些他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那些没用的都扔了,被我拿来堆些杂七杂八的。」
「不会,其实还挺舒适的。」
就是霉味重了点,要是下起雨的话大概味道会更严重吧——嗣久没必要把完整的想法告诉老太太,他向老太太问道:「婆婆您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呀。你看这屋子里还像是有其他人吗?女儿早就嫁出去啰,我总不可能厚着脸皮跟她搬去夫家那吧。」
「倒也不是不可能。」
「免了免了,在这也住了四十几年,再叫我搬走可折腾人。」
「四十几年呀……恕我直言,但嫁到这确实不简单。」
老太太少说也有个六、 七十岁了,四十几年前不过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呵呵,不是这样子。我是随丈夫搬来的,村里的人都是这样,四十年前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呢。」
「什么都没有?所以……这里的历史才四十年吗?」
老太太捂着嘴笑道:「瞧你还说得真像回事似的,不过若是从我们搬来之后算起,的确是这样没错。听说呀,原本要搬过来的有三千人那么多,都是好几个村子的人了,要是全过来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但后来实际来的才一千多人左右吧……最后还留着的就更少了。
我说的最后,不是说那些住到现在的人,是那些照着指示待满一百天的人。别看我说这一百天,很多人是撑不住的,那些吵着要下山的人最后下场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老太太说了一长串,没有打算理会听众是否明白的意思。
「婆婆,您说的待满一百天,是谁的指示?」
老太太摇摇头道:「没人知道。」
于是嗣久只好又换个问法。「那是谁告诉您的?」
「我老家在秀林,花莲的秀林知道吗?」
「知道,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秀林跟这不一样,大得很,我是住在比较靠海的那边,家里是卖零货的。你知道的,通常在店门口坐一下午,不只这附近,全国发生什么事都给你知道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听邻居讲起村子里来了个怪人,嚷嚷着要大家跟着他往山里头走,说不跟着他走就活不了命。」
「婆婆,您该不会是相信这种玩笑话了吧?」
「你也觉得是玩笑话啊,是啊,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什么叫不跟着他走活不了命?我看真跟着他走才会没命。不是只有我这么说,大家都这样想,没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那后来呢?怎么突然转念了?」
「因为几天后有个从台北来的人说,台北那出事了,死了很多人。」
「死了很多人?不会是共匪上岸了吧?」
嗣久取笑道,结果却被身旁不曾发言的友人敲了一下脑袋。
「真是无知。」女子说。
老太太不管年轻人的嬉闹,继续说:「都那样讲了,这下所有人也慌了,那个台北来的人,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是个老实人,不会开这种玩笑的,所以不能不当一回事吧?结果那个要大家跟着他的人又冒出来了,说很快花莲这也会出事,跟着他走准没错,他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于是你们就跟着他了?」
「跟了啊,都说出人命了怎么不跟?我们带上能带走的家当,能搬的都搬了,那人叫我们别管这些了,多带点吃的要紧,我那时想想也是,就叫丈夫多带几斤米,后来呀,可真是对极了。因为谁想到一待就得待上一百天呢?」
「您说一百天也是那人要求的吧,所以那些中途下山去的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呀,没人知道他们去哪了。不过一百天后有人想说时间到了,就回老家看看,结果老家那……那些没跟着一起上山的人……」
「怎么了?」
「都不见了。」
「不见?是指失蹤?联络不上了吗?」
「是啊,就是那个意思,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我一个小叔叔就是这样,铁齿得很,人家劝他他也不信,就是不跟我们上山,后来就这样,不见了。」老太太悠悠地说,过了许多年,已不见她脸上有任何伤悲。
「所以说,算是被那个人说中了?」
「就是说中了。你现在问问村子里的人,像我这年纪还没死的都还记得这事。那人啊,说不定是菩萨派来的使者吧……」
「您的意思是……?」
「听了你可别惊讶,我们这里不少人都是当年随着他搬到这来的,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人,连他的名字也不晓得。知道他没有骗人,我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的,结果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人了。」
「……也消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