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姐。
说来惭愧,当我回覆意识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辞彙竟是这个连我都不甚熟稔的昵称。
会用这种方式称呼青镵的人难道自己都不害臊吗?
不过,我第一个见到的人却是彩薇。
我躺在四四方方的纯白色空间的纯白色病床上穿着纯白色的衣服手上仍缠着纯白色的绷带。
在冬天仍穿着白色细肩带洋装的少女正坐在我身旁的小圆凳上,靠着墙看《梦梦》。附带一提,这套衣服一点都不适合她。
「枫哥哥,你醒了。」注意到我,她面无表情地放下手边的《梦梦》,转过身準备拿起床头柜上的话筒。
「啊,等一下。」我出声阻止她。「一槭呢?」
她放下话筒说:「和六姐姐去吃午餐了。」
原来现在才中午,刚醒来不仅对时间没有概念,连对空间的感受性都很差,我甚至是在看到身旁的点滴才明白自己身处于病房。
「你没有跟她们去吗?」
「要负起责任留在这里陪你。槭姐姐说的。」
「啊,辛苦你了……」
虽然我不认为彩薇需要负任何责任就是了。
我只是打着自我满足的名号去做我一直以来未曾尝试过的事罢了。
和她没有关係。
「嗯,槭姐姐说要二十四小时盯着你,有需要还得帮你接导尿管。」
「不,那种事情还是让专业的护理师来做吧……」
在确认自己还活着后,反而感到更疲惫了。
「戚伯呢?」我问道。
「阿公在隔壁,阿嬷在陪他。」彩薇指着我身后的墙说,应该是指在隔壁病房吧。
知道戚伯没事,如释重负。
「那你还是赶快过去吧,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彩薇摇摇头。「没关係的,我想还是得向你道谢比较有礼貌。」
「别放在心上了。」我很不习惯应付以自己为核心的场合。「比起这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题?」
「我被救上岸时,是你帮我做人工呼吸的吗?」
「……不是。」
这样啊。
「看起来很失望呢,枫哥哥。」
「的确很失望没错,失望透顶,搞不清楚当初拚命的理由了。」
「真后悔刚才跟你道谢。」她说:「把你和阿公救上岸的是警察。做人工呼吸的是小陈。」
「其实你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件事。」
「因为你刚刚问了。」
好吧,是我自做自受。
从头到尾,都是我自找的。
「枫哥哥,想了想,虽然阿公发生那种事,但应该还是不会搬回去你们家。」
可能是猜到我接下来要问什么,所以彩薇既唐突却也自然地开启话题。
「因为还有阿嬷。」她说:「等阿公醒来,警察应该会问他很多问题,也有可能他会被迫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期间至少要有人陪在阿嬷身边。」
「好孩子。」我用缠了绷带的手用力拍打她的头,像运球一样,儘管我根本不会打篮球。
「然后等阿公回来之后,那个……结婚的事,会考虑。」儘管她用平板、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说着,但双颊还是泛上红晕。
看来在我昏睡这段期间,她不仅看了《梦梦》,还擅自替自己的人生做了一番周全的规划。
「我只是随便讲讲而已。」我说:「别糟蹋自己了。」
而且这会害我惹上官司还有社会的强烈批判。
再说。
十三岁,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呢……
我调整姿势,躲避她招呼来的拳头,同时也想让自己从病床上坐正,却发现身子底下压了东西。
不是碗豆,是纸球。
摊开一看,完全搞不清楚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它就像是整件事的残渣一样,在一切即将落幕前再度出现。
不……不是残渣。
是核心。
我将纸球握在手心,向彩薇说道:「倒是有件事得麻烦你。」
「什么事?」
「帮我跟克莉丝道歉吧。」
「……你还很在意吗?」
在那女孩心灵脆弱时说了一堆矫枉过正的废话,逼她担下莫须有的罪名,我想很难不感到愧疚吧。
但对于做尽坏事的人而言,这真的是最渺小、最不起眼的「恶」了。
我认为道歉这种行为,比起被道歉者,道歉者才是真正受惠的那方。
所以也是时候坦白了。
「嗯,连同我的份也可以,去跟她道歉吧。彩薇。」
她指着自己,彷彿是在问:「我吗?」
「把人家妈妈的坟挖开的人是你吧。」
「啊……」
「那天小陈不是有问一大早你们两个人跑来墓园干么?」
当时克莉丝说是来看她妈妈。
毕竟以往方鸢都会陪同克莉丝一起来,所以两个小孩结伴同行也不会让人起疑。
只不过当时彩薇什么也没说。
小孩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而大人们则擅自理解。
「实际上的状况应该是你在挖坟时正好碰到独自来看妈妈的克莉丝。情急之下你只好告诉她母亲的坟被人挖了。」
「你不是说克莉丝是为了吸引方鸢的注意才去挖坟的?」
「那种三流的理由只能说服得了犯人吧?以她对妈妈那种近似于盲信的感情,才不会愿意破坏母亲的坟墓。」我说:「她有很多方式确认少年对她的心意,用不着採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所以我想应该有更强的理由说服她替你顶罪,而方鸢的部分则是顺势而为罢了。」
「什么样的理由?」
我耸肩,继续说道:「总之在事情发生的那天,她应该不知情。如果是她策划一切的话,最关键的是让方鸢知道这件事,但我见到她时她却急着要找戚伯。」
「后来她不也吵着说要叫方鸢一起来了吗?」
「但这还是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要让我这个陌生人也被牵涉其中。我如果只是去扫墓而已,根本不会知道其他坟墓发生了什么状况。」
因此克莉丝的慌张并不是装出来的,她真的认为母亲的坟被人破坏了。
「而你在发现事情闹大以后便向她坦承一切。」
「事到如今才告诉她有什么好处……」
「因为你没想到方鸢会每天都往你家墓园跑,你把这件事告诉克莉丝,可能也告诉方鸢了,请他不要再干这种蠢事。」
所以方鸢才会说事发第三天后他就知道真相。至于当时是谁告诉他的,而他又为什么没有否定我指控克莉丝为犯人,详细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我倾向于「克莉丝向他自首」这个假说。毕竟那两个孩子的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当然,后续发生的事情就不是你们能掌握的了。舍利、废船还有方鸢服毒的事都跟你们无关。」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一旦注意到,就很难忽视。你曾这么告诉我,还讲了两遍。」
「就只是这个原因?」
「如今听来反而像是你的求救讯号。」我故意笑了笑。「当下我真的完全想不到你会有什么理由去挖别人坟墓。不对,其实到现在都无法肯定。」
理由是因为那样的动机是不合格的。
「那后来是为什么想通了呢?」
「没有呀,从头到尾都没想通。」我张开手心,把那团纸球摊开。
请她到过年前,都不要替任何人开棺。
就是这句老话。
「那时我们因为这句话瞎扯了好久,但其实我们都把它想得太複杂了。」
「複杂吗?明明还满有趣的。」
大概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想。
言归正传。
「你啊,」我说:「好歹也待在我们家两年多吧。这段期间应该也帮了一槭不少忙。」
「应该吧……」
「所以能开棺的人不会只有一槭,青镵的这封信根本就是写给你的。」
才没有迂迴的思路与拐弯抹脚的说话方式。
这次风水师丢给前任捡骨师学徒的是直球。
而会以警告第三者口吻叙述,也只是因为收信的人多半不会是彩薇,而是戚伯或戚婶。
夫妻俩都知道彩薇曾跟在一槭身边两年半之久,也知道一槭是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所以如果当初彩薇能发现,就不会去挖开任何一座坟了。
如果能发现到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
如果能意识到自己也曾事从葬仪———
如果能认同我们也是她的家人———
算了,
都是后日谈了。
只是在用已成形的语言玩文字游戏而已。
当然我也有责任。
「那……过年前的意义又是?」
「因为过年前我会去扫墓。」
「跟你有什么关係?」
就算彩薇选在年后才去挖坟,那李明发一看见墓穴里的舍利还是会展开后续行动,到头来依然什么都阻止不了。
但前提是,李明发知道这这件事。
「因为是我提议报警的。」
对,当时说要报警的人……是我。
彩薇是犯人,不希望事情张扬。
克莉丝尚未知情,但她只在乎方鸢的想法。
戚伯不愿盗墓贼的事情传出去,希望能将案件偷偷压下来。
所以会想报警的人,只有身为局外人的我。
因为我在错误的时机造访墓园而开启了后续的事件。
「不过,那也是因为寄信到你们家,枫哥哥才会提早来吧……」
这么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