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啊,我真是太倒霉了。」
听见抱怨,亚黎图抬起头。他手上拿着今天刚收到的报告,上面有关于水坝问题的进展。
时节已经正式步入了夏天,不论是走在走廊上还是坐在办公室里,都能听见外面盛大的蝉鸣。办公室里的温度也变高,让亚黎图撩起银色外套的衣袖。即使如此,额头上还是渗着汗水。
一到这个季节,毒辣的阳光就从头顶晒下。现在仍是穆纳花的休眠期,但神殿内仍盛开着不少反花期的花,所以要在日照上尤为注意。
和一心扑在花的生长情况上的其他神官不同,被派去调查的达比德站在亚黎图的办公桌前大声抱怨。好不容易回来的他一脸鼻青脸肿。
「所以,结果你还是让人逃了?」
亚黎图挑挑眉回问。
「诶呀,不是啦,我也有挣扎,但我对暴力很不行的,不可能追上去的啊。」
「借口就免了吧。」
「不,你看看我啊,不光是脸上,浑身上下都有淤青哦,那个人真是毫不留情,我还以为会被他杀掉呢,是个黑髮的帅哥哦,他身旁的女孩也很可爱。」
「然后,他们的目的呢?」
打断达比德的诉苦,亚黎图把视线移回报告上,但上面并没有答案。
「…不知道。」
「报告上写着先是抓到了两人,然后又来了两人…不,三人帮忙逃脱,换句话说他们至少是五人共同行动吗?估计就是这五人了…」
「根据周围住民的证词,其中有两个女性。但他们大多时候都遮着脸,看不清呢。」
「黑髮…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其他特徵吗?」
这时达比德好像稀奇般盯着亚黎图的脸看着。
「干嘛,我脸上有什么吗?」
「不,不…」
一问他,就古怪地瞪直眼睛遮遮掩掩。亚黎图继续问道,
「有听见对方的名字吗?」
「…听见了,叫小哈。」
「小哈?这是名字?」
「恐怕是假名或昵称吧。」
「这可派不上用场。」
亚黎图叹了口气,放下报告,
「妨碍公务、打伤神官,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还是发出布告,让警卫注意。毕竟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
匆匆交代下去后,达比德转身走向办公室的门,但马上又回过头来,
「那个,您对这些人的身份有头绪吗?」
「为什么?」
亚黎图奇怪地问。
「那个叫小哈的有话要传给您。」
「给我的?什么话?」
「他要您不要错过时机。」
说完,达比德就乾脆地离开了。只留办公室里的亚黎图一人奇怪地歪着脑袋。当然,他既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吗?亚黎图呵呵笑了,怎么可能,自己的乡人应该都死于两年前的大火之中,那是工地的人么,还是那场大火之后的…但这两年间,亚黎图只认识了神官而已啊?
比起这个,黑髮这个关键词让亚黎图吃了一惊,这是那个歌之一族的特徵。
根据甘梦的调查,在之后找到了一个歌之一族信奉者的村子。这是个重大收穫。为了得到情报,甘梦派人去表明了身份。
「不论你们是谁,我们的回答都不会改变。」
但得到的却是村长坚如磐石的拒绝,
「歌之一族并非异教徒,而是传承真实之人。歌之一族和神官信奉的是同一个神,但两者对神话的看法大相径庭,只是真实是不能言说的。所以我们也保持沉默,一切全凭歌之一族的旨意。」
歌之一族虽被神官贬低为异教徒,却有信奉者追随。可见神话中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很多。他们口中的真相很可能就是神话的破绽。
一定要问出真相是什么,还没等亚黎图问出口,这个村子就被神官兵付之一炬。村子里的人就像早有预料般,在一夜间全都不知所蹤。
在亚黎图和甘梦得知消息时,两人不禁懊恼地咬牙。甘梦生气地跺脚,
「好不容易快找到了…」
因为被歌之一族牵连,亚黎图失去了故乡,所以对听闻所谓的真相也有点心情複杂,但让能击溃神官的情报从手边溜走还是让人泄气。
「为什么,要是说出来或许就能阻止神官兵了,有什么比家破人亡更可怕?」
甘梦紧皱眉头不解地问,
「为什么不论神官还是他们,都那么醉心于神话?亚黎图,神话比现实更重要吗?」
亚黎图想了想,摸着苦恼的甘梦的脑袋回答,
「人是需要梦想的,而当梦想上升到执念的程度后,人就会变得看不清周围。」
「亚黎图我不懂啊。」
「这是大人的固执,也是缺点,你不用懂没关係。」
「但是,作为王女,是不能不懂的吧。就算难以认可,至少也要能理解。」
「那你要体会看看吗?」
亚黎图拿出一本给学徒看的神话教典,甘梦有点退缩,但还是把书带回去了。
结果只知道了一些口说无凭的证词。难道那些在水坝徘徊的人也与歌之一族有关?亚黎图思考着,一如既往地在黑暗的房间里低着头。
「你是说,想知道关于神官巡查使的行动?」
长老众的声音从模糊的人影那头传来。过了两天,亚黎图收到了神官兵行动的书面报告。实在无法默不作声,于是决定前来刺探。
「是的,因为神官…巡查使的行动并不在在下的管辖範围内,但其行动实在有奇妙之处。而且恕在下直言,他们未免过于激进和唐突了。」
「亚黎图,神官巡查使虽不在你手下行动,但不要把他们当作敌人。他们和你是一样的,都在为高洁的穆纳花信仰和女神献身。」
「所谓的献身,就是不断地烧毁别人的故乡吗?」
明知不行,亚黎图忍不住微微抬起脸质问道。
「根据今天的报告,前两日,又有一个村子因为神官巡查使而破坏了,没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真的是为了穆纳花信仰吗?」
「亚黎图,那是意外。」
意外两个字让亚黎图失控,好像野兽般从底下瞪着长老众,他唾弃地说,
「请别胡说了。」
意外?你们一把火把我的一切付之一炬,不仅是邻里、家人、弟弟,连梦想都被夺走,居然说是意外?事到如今怎么能接受这种借口,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了,自己居然被小看到这个地步。
「就算可以矇混别人,我也是知道的。」
亚黎图作为当事人,在两年前目睹的情景。然后成为神官后收集的情报。
「因为我的故乡也是被这样付之一炬的。就算是为了征地,不,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这种行为都不能被原谅,这种做法错了!」
「亚黎图,你是站在最高神官的立场上在向我们发问吗?这里可不是小孩子撒娇的场所。认清你的身份。世上不儘是光鲜亮丽的一面。我们确实有理由,而且为这个理由行动,不接受任何反对。」
亚黎图低下头,自己就是想要改变这个,也发过誓。但现在还太无力了。
虽然等到自己加入后,就能和长老众平起平坐。但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自己和长老众之间的壁垒非常高耸,可不止和那张圆桌之间的丁点差距。因为自己并不想加入那里。要想匡正整个神官体系,就必须克服更大的困境,把那张桌子掀翻。
「不过,亚黎图,你故乡的那次确实是意外。」
「什么?」
「直到最后都没能发现寻找的东西,事后才知道是我们搞错了,所以为了弥补你,才给与了你如今的地位。」
想要找的就是歌之一族吧,亚黎图无法原谅长老众用一句意外结清,但也不能说出来。还说什么弥补,也不过是想要傀儡罢了。
「但你的村子也不是真的毫不相关,村长明明知道,却不肯提供协助。」
「…什?」
村长他知情?难道就像那个信奉者的村子一样,其实自己的村子也有关?
「真实是不能流传下来的,那个男人是从哪里听闻的,我们并不知道。可能是从父母的口中,也可能是亲眼见过。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他。」
「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长老众沉默不语。亚黎图感受到一股走在钢丝上的危机感,现在正是关键。
「再过不久,你就会知道。」
但亚黎图没能得到回答,直到不久后,亚黎图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几天后回到办公室的亚黎图听见某个声音,但办公室里明明空无一人,
「亚黎图…是亚黎图吗?」
亚黎图转过头看向四周,纳闷地低语,
「…谁?」
「亚黎图…亚黎图,是我啊!」
一阵风掠过耳边,明明窗户并没有打开。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先不论这个声音从何而来,那个声音非常动听,包含着浓厚的感情。
「…你…是…谁?」
「是我,哈露。」
亚黎图疑惑地皱起眉头,
「哈露…?」
「是的,是我啊。」
「我,并不认识你。」
就好像倒吸了一口气般,声音突然中断了。唯有悲伤的感情残留在了屋子里。
「你不记得了吗?两年前你受了很严重的火伤。」
「火伤…」
是指火灾后的事吗?
「我那时记忆很模糊…」
声音消失了。是在那段时间认识的人吗?但对方到底是怎么传话的?
亚黎图歪着头,难道对方是幽灵吗?在别人看来,自己或许正对着空气说话吧。虽然这是件诡异的事,但亚黎图却为让其悲伤感到抱歉。
就在这件奇妙体验的第二天,亚黎图受到了长老众的召唤。他重振精神。一进到惯例的房间,就能感受到和以往不同的氛围。有什么会发生,亚黎图有这种预感。长老众的一人开口问道,
「亚黎图,你可知穆纳花信仰是从何时开始的?」
亚黎图回以教科书般的回答。
「两百一十六年前,穆纳花信仰从我国兴起。据传最初我国并没有规定信仰,当初的神官在找到一宗描述神话的捲轴后,决心确立穆纳花信仰,经历了长久的时间,最终穆纳花信仰才广为流传。」
「没错,直至四十年前,神殿只有如今王宫内这一座。为了壮大穆纳花信仰,我们的先人付出了庞大的努力,甚至不惜欺骗一切。」
长老众静静地作出宣告,
「当时的他们修改了真正的神话。」
「真正的神话?」
对亚黎图来说,神话本来就是编出来的,也无所谓什么真假了。事到如今还想用这种东西矇混过关么,就在亚黎图失望之际,
「没错,其实不论女神还是黑龙,当初都并没有消失。女神没有化作穆纳花,黑龙也没有被封印。然后他们的后裔,现在也依然留存着。
「什么…」
亚黎图无语了。
「怎么可能?」
「我们理解你难以相信的心情,毕竟对你而言穆纳花一直就是女神的化身吧。」
「不,不…」
亚黎图赶紧低下头掩饰表情,但其实心里不禁怀疑长老众年老痴呆了。
这一切都是妄想,要是能那么乾脆否定该多好。但一想到那个歌之一族,一种不成型的想法徐徐上升脑海。比起惊讶神话是真的,更下意识地理解了长老众的话,可见自己也被毒害得不浅。
「女神并没有死,证据就是如今依然有能使用女神之力的后裔存在着。」
亚黎图一直想找到神话为假的证据,虽然现在听闻的秘密,只能验证神话的真实性,但也不是不能利用。因为如果女神真的有后裔,那花不过是个虚假的託辞,这是足以动摇神官根基的机密。
但如果女神未死,应该讚颂女神才对,又为什么要捏造出穆纳花这一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