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姊姊,在三年多前失蹤了。
她就像是玩捉迷藏似的,突然间从人们眼前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爸爸妈妈每天都往警察局报到,甚至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到每一个姊姊的同学、朋友家询问,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姊姊去了哪里。
「附近的监视器也没有拍到那孩子。」负责调阅监视器的员警无奈地向失望的爸妈摇了摇头。
在离开派出所前,一名身材微胖的员警拍了拍爸爸的背,说道:「请一定不要放弃,我们也会尽全力搜索那孩子的。」
而我们确实没有放弃,每天期盼着姊姊哪天又会像她突然地失蹤一样,突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一等就是三年。
自从姊姊失蹤后,我的房间变成以往的两倍大,即使如此我并没有佔据姊姊的床位,连她的娃娃也宛如等待着主人归来般,整齐地摆放在姊姊的书柜上。
妈妈每天早上都会替懒惰的姊弟俩折棉被,虽然姊姊床上的被褥总是整整齐齐地,妈妈还是会将它摊开来重新折好。就连早晚餐也是準备好一家四口的份量,当然多余的饭菜都进了爸爸的肚子里。
以前晚餐时,我的两只脚都会在餐桌底下不停的晃来晃去。左脚常常踢到爸爸,右脚则是踢到姊姊。两人也会向我回击,餐桌底下的战争是我们三人的游戏。
姊姊失蹤后,我的脚晃得不再那么厉害了,我知道即使右脚踢过去也只会扑了个空,左脚踢到爸爸,爸爸也不会有所反应。
渐渐的,我的脚已经不再晃动,和爸爸一样,踏实却无力地踩在地板上,支撑着几近压垮自己的体重。
妈妈也仅準备刚好三人份的餐点,虽然仍然留下不少剩菜。
她不再进我们的房间整理床铺,当我向妈妈提到想改用姊姊的大书桌时,妈妈只是叹了口气。
我意识到这份希望已逐渐麻痹,笑容挂在脸上,却像贴上胶带,撕不下来且无法喘息。
直到上周,这份仅存的希望被完全剥离,露出背后的真相与绝望。
姊姊被一群夜游的大学生髮现了,在废弃乐园的厕所里。我是从警察打给妈妈的电话中听到的。
那座乐园爸妈带我和姊姊去过好几次,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游乐园。
虽然在姊姊失蹤后不久就因财务危机而倒闭了。
据说姊姊被发现时,被分装在好几个不同的袋子里,放在女厕马桶的水箱中。
警察是在其中一个袋子里,发现贴有姊姊名字贴纸的铅笔盒才打来联络。
那个铅笔盒是姊姊的生日礼物。
姊姊失蹤那天就带着这个铅笔盒,装在她出门时总会带上的侧背包里。
我们姊弟俩跑去租书店,回家的路上却遇到倾盆大雨。
「看起来这场雨暂时不会停了。」我和姊姊躲进店里,看着雨水不停敲打着玻璃橱窗。
「你先待在这里,姊姊去附近的商店看有没有卖伞。」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雨中,租书店的冷气与外头黏腻的雨滴交错打上我的小腿,令我发痒。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姊姊。
当着急的爸妈找到我并问起姊姊的下落时,我一边哭一边指着租书店外那经大雨洗刷而显得明亮的街道──
现在姊姊被找到了,却以我们无法认出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见见她。」爸爸这么告诉警察。
当我向从太平间走出来的父母亲表示自己也想去看姊姊时,却被拒绝了。
「我不希望你看到那孩子的样子。」爸爸的手捶向墙壁,擦拭着眼泪。母亲则是弯下身拥抱我,我感觉到左肩被泪水所浸湿。
姊姊失蹤的这三年,我的年纪已经不知不觉超过当时的她了,不知道是不是害怕看见比自己矮小的姊姊,我始终不及她一样高。
迷路了三年,姊姊才回到家。
终于等到姊姊回来的爸妈将姊姊送入塔后,告诉我是时候告别这座一家人曾一起生活的城市了。我知道他们早有这打算,所以没有太意外,在他们心中,三年的等待已经把过去十一年与姊姊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回忆都沖淡了。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在欺骗自己。
我收拾着姊姊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姊姊的铅笔盒。
我问起妈妈有没有看到铅笔盒,妈妈却没有回应我,只是不断进行着将眼前的东西放进纸箱中的机械式动作。
直到我们搬离原本的家,我都没能找到铅笔盒。
姊姊是公认的好学生,她成绩优异、人缘极佳,聚集了所有典型模範生的特质,爸妈都以姊姊为傲。相较之下,我并不如姊姊那么聪明,每次姊姊被夸奖时,我只能在一旁假装替她开心而傻笑。
我并不是对姊姊有任何不满,只是对于自己没能像姊姊一样优秀而感到失望。
姊姊以前常常带我跟她班上的同学一起玩排球,大家围成一圈。我虽然喜欢打球,但是反应神经不是很好,常常漏接,击球也没有力气。
虽然知道自己球技不佳,我还是厚脸皮的跟在姊姊身后和其他年纪比我大的孩子一起玩。
有一次我的表现特别差,被姊姊的朋友责备了一番。
原本以为姊姊会替我说话,却始终无法从那些五年级的孩子中找到姊姊的身影。
我想姊姊是躲起来了。
不想伤我心但也不想背叛朋友,所以当我被其他人骂时,她选择偷偷躲起来。
自从那件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不是那么喜欢打球,只是嚮往跟姊姊并肩作战的感觉。
后来当姊姊找我去打球时,我便不再跟着她去。
她总是再三向我确认意愿,像是想要补偿我似的。
久而久之,姊姊大概知道邀我也是白费力气,便自己一人抱着球出门了。
事实上我一点也没有怪罪姊姊的意思,毕竟她只是做了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决定。
反而是我这没用的弟弟,总是在扯她后腿。
如果那天没有人约姊姊打球,她就会躺在床上看她的小说,而我通常都待在自己的床上看漫画。
虽然两人没有特别交谈,我却相当喜欢我们在这个小空间构筑的氛围。因为这是我和姊姊最相近的时候。
有一次我的漫画提前翻完了,便向姊姊提议去附近的租书店一趟。
姊姊放下手边看到一半的小说,没有丝毫的不甘愿,反而笑眯眯地和我一起走出门。
就在那天,姊姊失蹤了。
至今我仍然不敢将我们那天出门的原因告诉爸妈。
我害怕一旦说出来,就必须替姊姊的死负责。
我常常有种感觉,若是当时失蹤的是我,大家并不会如姊姊失蹤般伤心。这是很合理的假设,毕竟各方面都比我优秀的姊姊的确更讨人喜欢。
若是当时躺在太平间里的是我,爸爸妈妈一定也会相当难过,但是为我而流的泪水肯定不比姊姊的量多。
在我们一家搬离那乘载与姊姊回忆的房子后,爸妈选择在另一个城市展开新生活。
升上国一的我也正好进入附近的国中就读。
由于同学都是自小在这座城市长大的孩子,听到我远从其他县市搬来,许多人都感到很惊奇。这当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对看惯十几年来重複光景的他们已经够特别了。
开学后的几天常有人围在我的身边,询问我以前的居住环境,好像我是个有着与他们不同肤色、从遥远异国来的旅人。
我并不是特别讨厌这种感觉,只是感到相当不习惯。
在过去姊姊还没被大家遗忘的日子,我总是被称为「佳晏的弟弟」,现在突然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时无法适应。
我曾以为我是害怕成为大家的焦点,就像在那时的球场一样,被好几个孩子团团围住,即使放眼张望却怎么也找不着姊姊的身影。
然而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虽然姊姊不在了,但现在没有人会再骂我,而我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一开始,我被大家当作外地来的珍奇异兽围观,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有些沉闷。
日子久了,我渐渐发现自己无法回应大家的期待。
我担心失去姊姊庇护的我会变得无依无靠,于是努力在脑中寻找重新获得大家注意的方法。
最后,还是依靠姊姊的帮忙,我才又找回那一双双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告诉许多人,姊姊失蹤的事。
包含姊姊是如何失蹤的、我们如何寻找姊姊,以及姊姊是如何被寻获的。
毫无意外的,这是个相当吸引人的故事,尤其当故事是经由主角的弟弟亲自讲述时,更没有人会质疑真实性。
为了让姊姊失蹤的事听起来更加动听,我甚至还加油添醋了一些增添剧情诡谲气氛的桥段。
我想起电视上的名嘴口沫横飞编纂故事的样子,不禁将自己的形象与他们重合。
我努力让自己在说故事时尽量不想起姊姊的脸,若是回想起那张清澈的脸庞,只会更加剧我心中的罪恶感。
在见到大家有些崇拜地看着我的样子时,罪恶感都被我强硬地压了下来。
与我不同,爸爸在新的工作环境很不顺遂。妈妈虽然也找了份兼职,但两人的收入加起来仍然不比以前爸爸在旧家那里时的薪水高,外加上这里的物价也比较高,经济压力成了爸妈另一个头痛的问题。
爸爸一回到家就躺在沙发上,桌上的酒杯即使过了一整晚也未曾动过。而妈妈则是默默一人坐在餐桌前望着空蕩蕩的厨房。
搬家并没有让父母从姊姊的死中解脱,甚至比过去等待姊姊的日子更糟了。
受不了家中死寂的空气,即便没有朋友,我也儘可能让自己待在学校的时间变长。
渐渐地,我成了学校图书馆的常客。
学校图书馆并不是很大,藏书量也不算非常丰富,整座图书馆实际上由三间教室打通而成的,比起图书馆更像是个仓库。
和小学不一样,国中的图书馆比较多艰涩的书籍,因此来访的人数显得更稀少了。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随手抓了一本小说走向自己的老位子。
却发现以前常坐的位子被一个长头髮的女生佔据了。
放学的图书馆几乎没有人,偶尔来图书馆打发时间的学生也不会碰巧坐上这个座位,现在位子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人霸佔,让我感到有些许不平。
我拉开她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过程还特意製造出声响吸引她的注意。
就算她没有在意,但若是随后发现在空蕩蕩的图书馆中,有个人特意选了自己面前的位子,任谁都会感到不自在吧。
所幸她似乎是心思比较缜密的人,一发现我坐在对面便盯着我瞧。
「有事吗……?」她话还没说完,眼珠又往下瞧停留在我手中的书上。
「啊,这本我看过。主角最后死了。」
「你直接把结局说出来还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满地向她抱怨。
她皱了皱眉,接着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对不起。」
对方似乎不是无法沟通的人,而手上的书也拜她所赐,没有阅读的兴緻了,所以我又径自继续了话题。
「以前好像没有在图书馆见过你。」
事实上待在图书馆的习惯我也是这个月才养成,只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自己浅薄的资历。
「我是最近才来的,因为放学没什么事情可做。」
「我也是。」听见对方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理由,不禁感到一阵惊喜,让我不自觉提高了声调。「你喜欢看书吗?」
「不讨厌。但那家伙才是喜欢看书的人。」她说着,又将视线拉回面前的书本。
与人对话时要盯着对方眼睛的基本礼仪,在女孩身上似乎不适用。
「那家伙?你的朋友?」
我四处张望,没有看见图书馆里还有其他人在。
「算是我小学时认识的人。」
「你的朋友没有在这间学校吗?」
一般来说,地域性国中的学生也都是从附近的同一所小学升上来的,而这也是从外地搬来的我能成为注目焦点的原因。
「没有,那人没在这间学校。」
即使她没有将眼睛从书本中移开,但还是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
开学已经第二个月了,她却仍对以前的同学念念不忘,若是以正常人的进度,早就有些值得混在一块的朋友了。
这个女孩,似乎相当孤独。
那双迴避人视线的眼神,总觉得和过去的自己有些相像。
「你每天都会来吗?」
她抬起头后,又急忙缩回颈子埋回书中并摇了摇头。
「不一定。」
「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坐的位子是我平常坐的地方,下次你就坐这里吧。」我敲了敲脚边的椅子。
原本以为会遭到她的反弹,想不到那女孩只是点了点头,即使眼神看来有些哀怨,但似乎她本来就是这模样。
「那就这么说定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和女孩间达成什么协议,只是总觉得这样说听起来比较亲切。
「说定什么?」
「说好了你明天的位子啊。」
「我明天不一定会来。」
「那就后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