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苏野莺争吵过后的一星期里，我们连视线都没发生过接触。

卫生委员的工作不用说，她理所当然地翘掉了，而我也多少有些愧疚，没去跟老师反应情况。

当面贬低一位创作者的作品是对其最有效也是最恶劣的攻击——深知如此的我却还是使用了这项禁招。

因此每天我独自浇花除草时总忍不住长吁短叹，见我这副模样的金泽辉则是认定我被苏野莺甩了，总会对我投来怜悯的目光，让我感觉自己更加悲惨。

经过一周的观察，我确定苏野莺是真没打算跟同班同学搞好关係，无论对谁都面无表情、寡言少语，明明吵架时那么能言善辩还尖酸刻薄。

「阿斋，天涯何处无芳草。」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种话？」

「你都看了人家一个星期，哪怕是块石头都被你感化，想转世投胎再续姻缘，而她还能无动于衷。放弃吧阿斋，苏野莺是真正的冰山，我听说她从来没有被人追到过。」

「都说了我不喜欢她，我只是关注她外在的其他部分。」

「也就是说你只对她的身体感兴趣吗？」

金泽辉露出惊恐的神情，恐怕这一瞬间他脑海里全是我在对苏野莺做不可描述的事，同时对林下斋也产生全新的认知。

「都说你想错了，是更加外在的部分。」

「她的家产？没想到阿斋的野心这么大。」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吃干抹凈再把人家当成抹布丢掉的渣男。」

「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就不会只知道每天回家打游戏看小说了。」

「说得也是。」

「你认可得这么快也让我有点不爽……」

无法跟金泽辉说明苏野莺身份的结果，就是我被当成求而不得的单恋者。

据说班里已经有不少人视我为摘取金苹果的赫拉克罗斯——这群人希腊神话梗玩不腻的吗？

午休时收到来自编辑的简讯，希望晚上能与我详谈一下工作的事情，附带晚饭也由他请客。

放学后我瞥了一眼苏野莺，果然老师刚宣布下课她就直接拎起书包走人。

照旧独自整理完花圃，我前往编辑指定的餐厅。

编辑姓杨，一般都让我喊他老杨。

老杨原本是出版社刚入职的网路编辑，在网上挖掘出我后，跟我一起转型成为实体编辑。

作为刚大学毕业的职场新人，他算是有抱负的青年，对于当时只是初中生的我，也当作同龄的工作伙伴对待。

刚成为我编辑那会儿经常拉着我畅谈到深夜，可惜最后出道作三卷就被腰斩了。

一般老杨跟我聚餐都是在快餐店或是拉麵店，虽说聚餐费用出版社会报销，但以前的作品销量低迷，我们也没脸用出版社的经费大吃大喝。以至于后来新书畅销，我们得到出版社的期待后也都习惯去便宜的餐厅消费。

但这次他却约我到一家相对快餐店要高档太多的牛排店。

「小斋！这里这里！」

「明明请我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就别大喊大叫啦。」

「哈哈哈不好意思，我以为自己还是在快餐店，不大点声说话哪里听得到。」

老杨笑着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黑眼圈充分反映出他睡眠不足。最初见他时还给我乾净整洁的邻家大哥哥印象，最近已经完全转型成顶着鸡窝头的疲惫社畜。

「所以说今天是吹哪门子风，为什么突然来这里吃饭。」

「如果只有我俩的话那随便对付下就好，不过今天还有个人要来喔。」

「谁啊？」

「应聘你新作漫画化的漫画家，对方可是大有来历的漫画家，当然不能带人家随便吃碗拉麵应付。」

所以对我就可以随便应付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在意这种小事了。

至于漫画化的事我也早就接到消息，新作初卷就决定漫画化让我相当受宠若惊，兴奋到大半夜在床上做了套广播体操。

「啊……她来了。」

转头看去，柔软的红地毯上有名少女迎面走来，白色衬衫下裹着浅绿色格裙，漆黑长发末尾系着灰色髮带，背着知名品牌的女士挎包，打扮略显成熟又透露夏日气息。

白皙肌肤在吊灯下散发光泽，光滑修长的双腿依循固定的步距优雅迈动，最终她瞥了我一眼——然后直接愣住了。

简直是亲眼目睹冰河世纪的灭亡，眼瞳中的光芒渐渐凝固，本就冷艳的脸庞瞬间笼罩冰霜。

我忽然对命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果然命运的具现化就是约定俗成。

「杨编辑，我认为在工作商讨的时候带上自己的亲朋好友来是不专业的行为。」

「亲朋好友？你说小斋……啊不，林老师吗？」

「林……老师？果然不是我误会了吗。」

毫无疑问，与我视线交接不超过一秒，便露出见到蛆虫般嫌恶表情的少女就是我的同班同学，苏野莺。

「也就是说，这个人是出版了《为什么我总能捡到美少女？》的木村拓斋吧？」

「没错，就是他……难道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我们甚至还就约定俗成的问题进行过一番气氛热烈的探讨，最终感情升华成恨不得给对方脸庞一记友情破颜拳的关係。

「……我走了。」

对于老杨的问题苏野莺选择避而不答，这与害羞之类的情绪当然没有关係，她明显是对我嫌恶到连承认双方是同班同学都觉得耻辱的程度。

「请先别走！啊……小斋你也劝她一下！」

「用不着，让她走吧，我也不觉得一个连约定俗成的魅力都不懂的漫画家，能把我的新书改编成有魅力的漫画。」

「……」

苏野莺停下脚步，时隔一周终于与我重新对视。

只是相比最初对视时的漫不经心，此刻她眼里已经是近乎凝固的杀意。

「约定俗成那种等同于厨余垃圾的东西在你看来到底多有魅力？」

「有魅力到它就算真的藏在垃圾桶里我都会把它找出来全部吃掉。」

「呵，不愧是能取出『木村拓斋』这种毫不要脸的笔名的作者，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不会反胃的吗？也对，毕竟是能把垃圾吃进肚子的人，说不定早餐对着镜子都能干吃三碗白米饭。」

「……」

这女人的嘴还是这么刁钻刻薄，短短一句话竟然能把我的内外全部打击个遍。

压抑着怒气不让情绪失控，作为轻小说作家的的尊严不允许我在语言上输给一个漫画家——

「让你这么反感那可真是抱歉，那就烦请你赶紧离开，不要打扰我跟老杨享受晚餐。」

「哼……对你来说大概这种档次就算得上享受了，你这辈子对物质的追求就跟你的小说一样浅薄呢。」

「那确实比不了漫画家风野草籽老师，毕竟老师您可是每天中午都孤零零，一个人吃着便利店麵包跟酸奶的贵族呢，可以简称为单身贵族，对，孤单的单，您对生活水平的独特追求的确令人敬佩，嗯，孤独的独。」

「你！」

「是人渣对吗？诶呀，髒了您的眼还真是对不起，可惜这里并没有水壶能让你再用来对我施暴了，你个暴力女。」

「暴力……暴力女……」

眼神接近野兽的美少女并不令人心动，只会令人心悸，我已经做好随时跑路的準备。

「那个……两位老师，要不我们先坐下来吃点东西再吵？旁边的顾客都在看着这边……」

「……」

怀有羞耻心的野兽最终还是回归了人类社会。

包括牛排在内各种精緻小吃暂时堵住了我的嘴，相比较对食物来者不拒的我，苏野莺只抿着吸管漫不经心地喝芒果汁，偶尔对我瞥来的视线也都浸满鄙夷。

「喂，你不吃吗。」

「跟在垃圾桶里刨食的家伙一起吃饭没什么胃口。」

「随便你，反正这里的东西我都能吃完，不会有什么浪费。」

「你果然是猪吧。」

「那你吃的东西也同样是猪食。」

「……」

她放下芒果汁，锐利的眼眸中带着随时要跟我拚命的意志，但她看了一眼我的服装后又不屑地笑了起来。

「就算吃同样的东西，根据人的不同还是会有所不同的，比如像你这种穿着校服就敢来这种地方的没有常识的家伙，再好的美食给你吃都显得低级。」

「你以为这都是谁害的？留我一个人去整理花圃，弄完之后根本没时间再回家换衣服了好吧。」

虽然我也的确没打算换来着。

「会在那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说明你作为一个轻小说家也不够专业。」

「比起不够专业，随意甩掉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我觉得更过分，不过没有社会意识的某人肯定不会明白的就是了。」

「……哼。」

苏野莺抿唇敛眸，竟然没有反驳我的话，看样子她也不是对自己翘掉工作的事没有半点愧疚。

见我们不再针锋相对，老杨适时露出微笑来打圆场。

「没想到两位老师竟然是同班同学呢，这可真是太巧了。」

「如果早点知道我跟这种约定俗成痴一个班，我会认真考虑换班甚至换校的事，我不想跟这种人呼吸同样的空气，约定俗成痴是会传染的。」

「可是风野草籽老师你不是主动应聘木村拓斋老师的漫画化工作的吗？」

「……」

她眼中凛冽的光芒有所动摇。

说起来苏野莺的确是主动接下我的新作动画化的工作，虽说她不知道木村拓斋就是我，但我的新作《为什么我总能捡到美少女？》分明就是她最讨厌的约定俗成构成的轻小说。

以她的收入水準根本不可能是因为金钱的原因接下这份工作，那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为了改造。」

她眯起眼眸静静说道。

「我要将这本完全是一团污秽的轻小说，改造成香甜鬆软的苹果派一样能够让人享受的漫画。」

「哈？」

「像这种从文字到故事都充分反应作者噁心低俗的妄想小说，如果我能够将它彻底改造成更加愉悦的漫画，想必那些会喜欢这种劣质品小说的读者一定会醒悟，约定俗成什么的都是垃圾。」

「劣、劣质品？」

我忍不住握住拳头死死盯着她，而她也对我回以凛冽的目光。

当着创作者的面贬低对方作品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禁招——对于犯下过这种禁忌的我，她也终于使用了相同的招式。

「作为一个轻小说家，那你至少应该明白轻小说的核心是什么吧？」

「是人物。」

「没错，无论是轻小说还是漫画，所有二次元作品的核心都是人物，一部作品如果没有给人强烈印象的人物，就是失败品，如何创作有魅力的人物是二次元作品永远的课题。」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种创作讨论的氛围？不过我倒也不讨厌就是了。

毕竟对象是我最憧憬的漫画家，能与她展开这样的讨论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虽然性格比我想像中恶劣太多，甚至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但在创作上她始终是风野草籽。

「那么你又是如何创作这样的人物的呢？」

「当然是为人物注入灵魂……」

「不，你只是给每个人物都打上了标籤。像是每天都会用色诱方式喊你起床的青梅竹马，神秘美丽又对你目的性极强的转学生，刁蛮任性又对你极度亲昵的工作伙伴，还有清冷孤高却又与你过去存在羁绊的美少女——所有人物都有鲜明的标籤，所有人的行动模式都像被设定好的机器，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靠近男主角，而这就是你所谓的约定俗成。」

无视我複杂的眼神，苏野莺抿了口芒果汁继续说道。

「我不否认在二次元作品里，人物甚至是重要到剧情也得为其服务，这点连我创作的漫画也不例外。」

「那你还这么反感约定俗成？市面上近乎所有作品都是如此吧？」

「不，你弄错了一点，剧情为人物服务并不是约定俗成，你知道约定俗成对我而言最贴切的比喻是什么吗？」

她神色凝重地缓缓吐露。

「是病毒，以二次元创作的自由性作为温床，不断滋生壮大的强传染性病毒。在约定俗成的故事里，所有人物都像是能够自由把控剧情的神，剧情不再是为人物服务，而是作为一项工具被人物滥用。想要跟美少女加深羁绊该怎么办？那就製造意外。想要邂逅新的美少女怎么办？那就製造意外。想要跟美少女亲密接触怎么办？还是製造意外。即便人物在主观上并没有这种意图，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认为主角就是像神一般让剧情为自己所用，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有利的生活下去。」

「像你这样说，那不就是否定了大部分二次元作品。」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还真敢说呢……」

苏野莺露出无畏的笑容，让我再次意识到眼前的人果然是风野草籽，那个全国第一的漫画家。

「现在市面上的二次元作品层出不穷，在数量上比起过去不知道增长了几十倍，我也不否认市面上的确还有许多无比优秀的作品，但……整个二次元创作环境已经被约定俗成所侵蚀，不再像早些年那样呈现百家争鸣的盛况。现在大部分作品就像快餐店里的炸鸡，通过不断养殖打过激素的畸形鸡来提供给源源不断的消费者，这种快销品确实能让消费者得到短暂的满足感，但在得到满足感的过程中，也渐渐失去了对美食的追求，味蕾逐渐变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