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妳从未应允过我什么。」他。
「对不起。」我哭了。
「不用对不起,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对不起。」女孩子将脸埋在双掌里。
「不用对不起,不过妳要明白,有些事,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坚定地说:「我永远都在等妳当我的新娘子。」
※※※
「拜!别忘记明天要模拟考喔!」
小青骑着脚踏车向我挥手,朝着不远的火车站金石堂的方向骑去。
「拜託,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我嚷着,挥挥手,钻进窄小的地下道里,往光复路前进。
每天打工,我并不觉得困扰或疲倦,反而是上学,唉。
在台湾,高三的生活实在不怎么彩色,美术课、工艺课、体育课、书法课、班会通通都是虚有其表的挂名,三不五时就有老师要借去考试或赶课,就算没课可赶没试可考,他们也会来个请术科老师让学生自习,好像学生没有考上台大法律系,这些老师就会很对不起他们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过我念的竹女这一点就好多了,强调五育并进是竹女传统的骄傲,连体育老师这种爱装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课来考试。不过考试连篇仍旧是少不了的压力。
但很抱歉,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来。
只有回到「等一个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面有几点咖啡渍的工作围裙,站在吧台后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团团围抱,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今天气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见地问。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发,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个哑巴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沉默,因为她的沉默不只是个性,还有那么一点智慧。
「明天要模拟考,好烦。」我一边看着贴在柜檯上的英文片语一边调製炭烧冰咖啡。
「要不要早点下班,我没关係。」老闆娘笑笑,这阵子她在迷剪纸。
我看着根本不打理店务的懒散老闆娘,她大我十岁,今年不过二十七,年纪轻轻就已养成什么都没关係的个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拟考就是模拟考,不会因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会考。
「老闆娘今天心情特好。」阿不思开口。
「为何?」我问,其实我也没看过老闆娘心情真的坏过。
「今天下午有个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师点了她的老闆娘特调,两个人聊得可开心。」阿不思忍不住泄密,脸上笑得很开。
「喔喔,原来妳今天剪纸都挑粉红色的色纸,是因为谈恋爱喔?」我跟着高兴。
老闆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纸好像是个传统式样的骑鹤老翁。
「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我问。
此时店里只有两个人,不忙,但透明的门外却挤了五个高中生不停在嬉闹挤兑,我立刻认了出来,是上次乱点「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们又在计画些什么。
「一个未婚、三十多岁的电脑工程师,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亚的附近,两个人、两台笔记型电脑,好像事情永远忙不完。」阿不思也注意到门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泽于今天来过了。看来我今晚微弱的动力又少了一点。
但我偷偷瞧着老闆娘剪纸的表情,真是有够春心蕩漾。我原本郁闷的心情逐渐纾解开来。
店里的菜单上,一直有个醒目的「老闆娘特调」项目,一杯九十九块,附注写着:可以跟老闆娘聊天,时间?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罢。
这是个谜。
记得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老闆娘的那天,是我刚刚录取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第二个礼拜,一个天气凉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个刚刚返国任教清大的教授连续三天都来店里坐,也连续三天点了「老闆娘不确定特调」。我记得他是个教物理的。
※※※
「所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则来解释啰?」
老闆娘好奇地捧着冒着蒸气的热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蓝山咖啡,因为上面漂着几片不知所以然的柠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鬍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笃定。
「也不尽然,也很不尽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角度来分析文本,妳刚刚短短一句话总共二十三的字,却有四个矛盾点,或者说,有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观点来看,这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环环相扣无痕。」物理教授好像不字字珠玑就会死掉一样。
身为高中生社会组的我,在柜檯后听得雾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组的学生可以听得懂。
他根本只是个学术暴走族,不炫耀会死。
但老闆娘却没有反唇相讥,了不起的涵养。
她很自然地与物理教授从牛顿第三定律谈到宇宙生成,然后又从演化论谈到从电影「撕裂地平线」中由人工製造黑洞的技术问题,两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严肃皱眉,讲到宇宙膨胀论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张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却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
第六天,物理教授来了。
但他点的却不是「老闆娘不确定特调」,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
我想前几天他没有来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后不得不换换口味。
老闆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台上独自翻阅新闻周刊,没有过去小圆桌与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来场学术演讲的慾望一直在他的脸上无处暴走着,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后,物理教授失望走了,从此我只看过他两次。
我当然也感到很疑惑。
※※※
面容秀气、几乎不施脂粉的老闆娘年纪轻轻,虽然挂了老闆娘三个字,但行为举止却像个不打算写论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里看杂誌、看书、做小学生做的劳作,例如做灯笼或是用吸管盖小房子等,从没见过她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过的杯碗残余。
唯一说得上「打理店务」的部份,大概是老闆娘偶而会带些小摆设做点修饰,却也称不上什么工程。
但,老闆娘每天都会亲手準备一点特殊单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随时冲上两杯。
其全名「老闆娘不确定特调」,简称老闆娘特调。
不确定三个字,是因为老闆娘沖泡咖啡的技术比我还不稳定。
老闆娘用手动磨咖啡豆的样子,像极了在月亮上捣葯的玉兔,既笨拙又可爱,但磨出来的咖啡粉总是粗细不一,故意搞砸似的。然后是沖泡的过程,不管老闆娘用的是咖啡压滤壶、滴漏式咖啡机、摩卡壶、浓缩咖啡机、虹吸式咖啡壶、甚至是单纯的布织滤网,她都表现的像是第一次使用那么手法拙劣,不是让咖啡粉浸泡过久,就是将滤孔开得过大,总之每一次煮出来的咖啡都无法保证品质,难有佳作。
我怀疑这间店没有阿不思的话,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倒闭。
特调两个字,当然就是老闆娘亲手烹制的别出心裁。
有时候在味道芬芳、生气蓬勃的肯亚咖啡上放几片诗情画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带酸味的哥伦比亚中沉入几颗酸梅,也曾做过胚芽咖啡之类乍听很正经的怪东西。这些还算是好的,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黄金海岸综合咖啡中,放入一粒刚剥完皮的橘子,她窃笑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些怪现象我当然也跟家里的人提过。
「妳们老闆娘好奇怪,我看,我找个时间过去点那杯老闆娘拉肚子咖啡,顺便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奇怪吧。」爸爸听我叙述完,这样下结论。
「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哥哥也一样。
「妳在那里打工真的没有危险吗?她会不会私底下跑去纵火?」妈妈总是过分担心。
「其实老闆娘人很好,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为跟我们住太久所以你们都没有发现而已。」我说,静静看着哥,他正在客厅刮腋毛,一脸白痴地笑。
而每日一变、只卖九十九元的老闆娘不确定特调,每天只与一个有心人分享。
谁没有口福点了,就可以与老闆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时光,当作拉肚子的补偿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起身离去后,我终于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闆娘身旁。
「老闆娘,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刚入店没有多久,其实不大好意思询人隐私,但我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妳想问我,我每天那么无聊沖两杯难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么意思吧?」
老闆娘将脸从杂誌堆里抬了起来,她的笨拙只存在于沖泡咖啡时的刻意。
「对啊,我才来几天就觉得好奇怪,老闆娘,妳为什么每天都要亲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时候快要打烊了,还看见妳恋恋不捨地坐在圆桌子旁等人点老闆娘特调,有客人点了,那一天妳好像就会很开心,如果没有,妳好像会蛮失望?」我问。
老闆娘假装秘密被发现,贼贼地笑着,然后完全忘记我的问题似的。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我,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但我一直有预感,将来有一天这个谜终究会解开。
解开时,我就能看见老闆娘藏在慵懒背后的,那双明澈眼睛。
※※※
「阿不思姐姐,我要……我要五杯……」
一个显然是猜拳猜输了的高中生害羞地站在柜檯前嗫嚅着。
还是同一个,上次点黯然销魂咖啡的那位。真该练练猜拳技术的。
「五杯什么?」阿不思的脸部肌肉完全没有一丝牵动。
「我要五杯……那个……那个……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
高中生很艰难地背完,我笑了出来。
「满十八岁了吗?」阿不思冷冰冰地问。
「啊?还没。」高中生有些震惊。
「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要十八岁以上才能喝,三岁小孩都知道,去跟你的同党说,改点别的幼稚一点的咖啡。」阿不思拒绝。
高中生落荒而逃,脸红红地回到那群狐群狗党,然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年轻就是美好,做什么蠢事都会被当作英雄。」
老闆娘回头看着那群喧哗吵闹的高中生,忍不住发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闆娘,妳记不记得有个问题还没回答我?」我看着心情很飞扬的老闆娘。
我想,现在也许是个得到解答的好时机。
老闆娘看着我微笑,她立刻知道我在问什么,实在是个很聪慧的女人。
她的魅力不仅来自于淡淡的成熟,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慵懒自在。
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够得到这份慵懒暇逸的气质。
「我不是一直都一个人。」老闆娘停止手中的剪纸,对阿不思说:「给我一杯低咖啡因的摩卡爪哇,我想,我又要开始说故事了。」眉毛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