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阿拓到了遥远的非洲甘比亚后,偶而我还是会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
当时的剑拔弩张、肃杀威吓我已不复记忆。
但我的眼睛,始终无法从扳开阿拓颤抖手掌那瞬间,挪开。
※※※
「起床了!起床了!啦啦啦!新年第一天怎么可以赖床!」
百佳雀跃的声音在寝室里飞舞着,在上铺底下拍拍我的床。
我往下探头看,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思萤,其他两个人跑到哪里去啦?一大早有哪里好去?」百佳摔在我的椅子上,笑得天花乱坠。
「她们昨天晚上都没有回来哩,念成八成醉倒在T Bar,思婷我就不知道啦。」我打了个呵欠,看看錶,现在才早上八点半。
「那妳呢?昨天有没有幸运等到那颗宝贝的钻石?」百佳笑嘻嘻。
我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哇,真是新年好兆头喔!」百佳拍拍手,笑着:「我昨天晚上也很幸运,猜猜我为什么天亮才回来?」
「那还用得着猜?当然是跟阿拓拼图拼到天亮,然后吃完早餐再回来啊。」我又打了个哈欠。
「妳……妳怎么知道我们拼图拼到天亮?阿拓刚刚打电话给妳么?」百佳惊讶得合不拢嘴。
「线索一,像妳这样天生丽质的大美女怎么会有黑眼圈?事出必有因。线索二,阿拓这个老实头怎么可能让妳在他房间睡觉,就算妳愿意他也办不到,为了避免尴尬他当然卯起来拼图拼到天亮啊。」我拍拍脸颊,考虑继续睡到中午。
「还是妳了解阿拓。」百佳幽幽地说,将我的电脑打开:「妳还是在故事里多加一点阿拓的戏份,好让我能赶上妳对阿拓的了解。」
「快睡吧,妳需要一个一百分的美容觉。」我笑笑,倒在床上。
昨夜在社窝待到四点多才回来,差一点就跟泽于在社窝里过夜了。
毕竟睡袋只有一个,难道要抱在一起。或许我该买一个睡袋?
「妳知道吗?」百佳躺在床上,我们脚丫子对着脚丫子。
「知道什么?」我ㄎㄎㄎㄎ地笑了起来:「后悔没买五千片的拼图吗?该不会你们已经把三千片拼图都解决了吧?」
「才不是。」百佳翻了个身。
「说啊,不然我要睡着了。」我说,抱着趴趴熊抱枕。
「阿拓整个晚上都在提妳。」百佳叹了口气。我的胸口轻轻震了一下。
「因为我是他的恩人兼最好的朋友啊,别想太多了。」我安抚百佳。
如果换做是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我就是羡慕这一点。」百佳摇晃着脚丫子。
「嗯?」我不解。
「从国一开始就有很多人追我,班上的男生都把我当小公主,国三的学长甚至辗转丢了好几封情书过来,含蓄一点的说要认识我,挑明一点的就说想跟我交往。」百佳说。
「我却羡慕这一点。」我叹口气。
「后来高中念女校,北一女,本来以为这种情况应该要停止了,但我搭公车的时候都有高中生跟大学生从后座递上电话号码,或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有的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留言说想多认识我一点,真搞不懂他们男生到底在想什么,我看起来很缺朋友吗需要他们来帮忙?更别提进了大学后发生的一切,妳都看到了。」百佳的语气却没有一点开心,完全没有炫耀的意味。
我没有接话。
因为我是个听故事的好手。
百佳说,每一个接近她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许的爱慕之意,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都不是单纯的友谊,更别提那些主动递上情书或提出邀约的男孩子了。
日子久了,百佳身边的好朋友都是女性,跟男孩子之间的相处则是不断的约会、约会、跟约会。
我说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百佳同意,但她自从看了我写的小说中关于阿拓的一切后,她开始羡慕男女之间也能够像朋友之间单纯的、没有压力的相处。
相约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不必扭扭捏捏、想太多。
看电影就是因为电影好看,不必牵强附会地说:「看什么电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妳一起看的人、还有当时的感觉」,然后加上暧昧不明的叹息。
看电影时一起吃一桶爆米花,只是因为一个人嗑一桶嗑不完,没有别的意义。
友谊没有界限,如果有,也是自个儿划的线。
这一个礼拜的实际相处,除了确定百佳对阿拓的喜欢,更确定了另一件事。
阿拓根本不会因为百佳漂亮而动心,他谨守朋友之道,尽朋友之谊,百佳根本不需要烦心「选择」、「这个人好不好」、「这个人适不适合」等问题,只要专注与这个人共同去做一件事,诸如拼图、聊天,就行了。
「从友谊发芽升华成的爱情,才有最坚实的土壤。」
百佳为自己的爱情下了注解后,就睡着了。
我则细细咀嚼这句话。
※※※
一月中后就是一连串的研究所考试,也靠近学期末,许多人许多事都开始忙碌起来。
泽于几乎不到咖啡店里,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研究所考试的胜负上,不是在图书馆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时K书室念书,就是在社窝熬夜念补习班讲义,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找点事去社窝晃晃,或是待在那里陪他到深夜。
而阿拓跟我相处的时间如预期少了许多,但毕竟跨年别具意义、不能总是循例放弃许多跟阿拓经历好玩事情的机会。
我每个礼拜天还是会与阿拓去洗衣店吃顿便宜又丰盛的晚餐,跟铁头以及几个饕客级街坊抬杠;小说写得没劲时,也会打电话约阿拓去暴哥家看场电影,甚至还在百佳的允许下帮他们拼过两次图。虽然我去阿拓住处时发觉胡萝蔔跟百佳很亲昵时,心中竟小小吃醋了一下。
这段期间还有个小小插曲,就是思婷交了男朋友,而且还是个印尼侨生,台湾原住民文化跟印尼风土民情的差异与协调变成我们寝室永远听不完的趣谈。
跨年那晚思婷没有回到寝室,就是因为思婷参加的山服社一行人兴沖沖骑机车跑去大山背看萤火虫,虽然时令不对当然什么虫也看不到,但据说思婷在山里看见红衣小女鬼,也算不虚此行。
而百佳,则陷入困惑。
「思萤,妳觉得阿拓都没带我去洗衣店吃饭,也没带我去黑社会家里看电影,也不带我去看重考生表演魔术,是为什么?」百佳来到咖啡店,趴在柜檯上。
「也许不是阿拓不带妳去,而是还没带妳去吧?」我递给百佳一杯爱尔兰咖啡。
「那他什么时候会带我去?虽然跟他在一起不会无聊,但妳有去我没去,他真的是很偏心。」百佳嘟着嘴,那可爱的模样勾引死阿不思了。
「多半是因为妳那三千片拼图太壮观噜,还没拼完前他是不敢约妳做别的事!」我笑笑,这也不无可能。
「也是。」百佳喝了一口咖啡,露出讚不绝口的表情。
「要我帮妳问他?还是提醒他吗?」我问。
「千万不要。」百佳摇摇头,她喜欢自然而然,这才是她一直想望的。
镜头切到等一个人咖啡店。
百佳吃着小饼乾,偷偷指着她身后的小圆桌,用眼神询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圆桌,老闆娘跟嗜苦成痴的失意中年男子看着对方各自发獃,两人的中间摆了一个刨空的柚子,柚子里载沉载浮的据说是一种叫咖啡的饮料,状况诡异不明。
这失意中年男子已经百折不挠地坐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个把月了,天天来,天天点老闆娘特调,却没有要泡老闆娘的意思,因为他惜字如金,好像专程来受苦。
「一个月多了,他要不就是味觉麻痺,要不就是打算参加日本电视冠军的自虐狂,来这里进行最后的试炼,不管哪一个,总之,都不正常。」我笃定地说。
「妳觉得那个表情带赛的男人会不会就是老闆娘的真命天子?」百佳可是我的忠实读者。
「孽缘。」阿不思从我身后走过,冷冷抛下一句。
「阿不思!我要来个热炒三鲜醉咖啡!」乱点王热呼呼地在位子上喊着。
「也是孽缘。」我笑着。
※※※
第五十回了,算了算,这些日子以来我累积的回忆已经九万多字。
但很遗憾,我的爱情尚未开始。
如果说一切都还在沉澱,我只能等待,就跟阿拓说过的一样。
但有些事情,跑得比我想像的还要快,还要奇怪。
「白痴。」暴哥搂着身边的大嫂,对着荧幕里不断奔跑的汤姆汉克咒骂。
「阿甘本来就是白痴啊?」我没好气地回话。阿拓早在一旁睡着了。
「我是说妳白痴。」暴哥瞪了我一眼。
「我?」我瞪回去,我这一年多可不是白混的。
「阿拓不错,怎不跟他逗阵?你们很配!我帮你们主持公道!」暴哥说,大嫂捏了他一下:「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
「就是说。」我摇摇头,真是有理讲不清。
「阿拓快当兵了呴?怎不学别人考研究所?现在大学生都在街上挤死人啦!」金刀桑叉起一块肥肉摔到阿拓的盘子里。
「不用考啦,早点当兵出来赚钱好啊!早赚钱早娶某啊!」铁头嫂也赞成。
「阿拓没考预官,说要去服外交役到非洲国家种田,你说他奇怪不奇怪?」我摊开双手,表示拿他没办法。
「男孩子出去看世界好啊!去非洲种种田也是男人的浪漫呴?」铁头拍拍自己的头,少林武功也是他的浪漫。他可是认真跟着市面上泛黄滞销的武功秘笈奋发苦学的那种笨蛋。
「没啦,只是觉得可以免费去国外住两年,机会难得。而且是非洲!」阿拓用力扒饭,又夹了一块猪脚。
「是啊是啊,机票贵嘛。」我觉得蛮好笑。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要好久才能再见面了啊?非得搞顿离别大餐不可!」金刀婶在一道菜上点上火,一时青光大作,真不愧是今晚最奇怪的好菜「火云邪神之东坡斗蜈蚣」。
「又不是不回来!倒是你们千万不可以搬家,免得我回来找不到东西吃,嘻嘻。」阿拓嘻嘻笑,筷子一秒都没歇过。
「对了阿拓,你怎么都不帮思萤夹块肉?你看她瘦巴巴,不多吃一点怎么有办法等你两年?快点用老娘的雪山可乐猪贿赂贿赂人家的嘴!」金刀婶大剌剌地说。
「嘻嘻,要等阿拓的人才不是我啦。」我只好出卖百佳。
「妳放心,阿拓如果敢不要妳,我就用铁头功撞死他!」铁头义气万千地说。
我差点没一巴掌印在他的光脑袋上。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么久了,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呢?」小才从胳肢窝里抓出一只仓鼠,交在我的手掌里。
「怎么你们大家都这么说?」我摸着小仓鼠,根本没看清赤裸裸的小才是怎么把牠变出来的。阿拓正在楼下跟勇伯玩象棋。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不信?随便弹我的排骨看看。」小才挺起胸膛,要我伸手弹他瘦巴巴的肋骨。
我随意弹着,小才嘴巴闭上,但居然有一串清脆的钢琴键声。
「腹语?你自己学会了腹语?」我又惊又喜,虽然搞不懂我跟阿拓应不应该在一起怎么会跟弹小才的排骨有关係。
「是啊,我明年要参加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世界盃怪人怪事表演大赛,如果赢了大奖,我就是全世界最怪的人了。」小才得意洋洋地说。
以上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阿拓的好朋友。
咖啡店里的伙伴才真正教我吃惊。
「小妹,那个阿拓怎么样?最近好像常看到他跟妳室友来店里。」老闆娘在打烊前随口问我,帮我装好卖剩的小蛋糕,她知道我今天要回家,正好拿给永不减肥的爸吃。
「什么怎么样?难道老闆娘也想问我怎么没跟阿拓在一起?」我苦笑,跟泽于认识久了的耳濡目染。
「我只是以为,一年半前妳不只救了一只丧家之犬,还顺手胡了张好牌。」老闆娘笑笑,她最近迷上了麻将。
「没这么複杂,我跟阿拓之间纯粹是好朋友,教我用手放冲天炮的那种哥儿们。」我提起袋子,走到门口挥手。
「要是我年轻十岁,我可是会跟妳争阿拓喔。」老闆娘挥挥手,店门关上。
上大学后第一个期末考跟高三接连不断的模拟考比起来,虽然挑战性很低,但别有一番莫名的压力,也经历了生平第一次交报告拿分数的不确定感。
寝室里四个人除了老神在在的念成外,都忙着考试跟交报告,以及社团的期末发表,过年前思婷参加的山服要去北埔扎营一个礼拜,我参加的辩论社跟清大的思辩社联合寒训,念成则想跟女友去韩国渡假,在咖啡店打工的钱正好存了不少旅费。
至于百佳,则在期末考最后一天牵了阿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