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加精彩。
不,直接祈祷人生能够重来未免太过不要脸了。
我想即使是神明也不会听取如此任性的愿望吧?
因此不需要重来,只要能够重启就好。
无论是随着父母的调职到一个新的城市,或是考上一间没有人认识我的大学,只要能够让我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何时开始希望能够重启人生的?
我坐在厕所隔间的马桶盖上,仰望着布满蜘蛛网和褐色污渍的天花板。
小学时我是班上的风云人物。自己这么说或许有些自满,但是我很清楚逗他人发笑的方法,也不觉得以自己微胖的身材扮丑搞怪有什么不好意思,因此自然成为班级的开心果,是那种换座位时大家都想要坐在我旁边的风云人物。
只可惜,这些行为到国中就忽然失去意义了。
而我太晚发现了这点。
成为了国中生之后,明明和国小只差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大家却总带着某种成长之后的特殊心情,认为自己已经改变了。
于是小团体的风气也逐渐产生变化。
大家开始排斥那些不爱说话、太过大方、拥有特殊兴趣和才能的人,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甚至连日常性的交谈也不愿意。
幸好,彻底符合排挤标準的我在最后关头即时察觉到这件事情,收敛态度,勉强挤进了某个小团体当中,成为他们的一员。
儘管小团体的领导者李扬羽总爱嘲笑我的肥胖身材和满脸的青春痘;儘管陈绍启总要我帮忙买饮料却从来没有给过钱;儘管林翰柏每次见面都会用捶打我的肚腹作为打招呼;儘管王承睿总爱偷偷藏起我的文具课本,然而至少我依然是这个小团体的一员。
虽然他们的每个小动作和行为单独看来都只是些稍嫌粗鲁的玩笑罢了,即使和大人诉说也会被一笑置之的程度,然而将那些玩笑全部加起来却是几乎要让我崩溃的重量……但至少也比被无视、被孤立来得好。
下课时间有人会过来搭话。
分组活动的时候有一个明确的组别。
这样就够了。
接下来我需要做的只有持续这样的生活一年半的时间。三个学期的时间。四百九十七天的时间就行了。
──届时我会选填一所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大学,重启这段人生。
彷佛某种宗教仪式似地在内心默念这份决心,我在上课钟响之前急忙踏出隔间,稍微沖了下手之后离开厕所。
这一堂是体育课。
项目不巧是我最讨厌的游泳。
学校的游泳池建在体育馆的地下室,左右两个通道途中分别设立了换衣间、沖水间和一小块不知道用途违和的空地。自然是男女分别。
因为不想要撞见其他人刻意赶在钟响期限的我抵达换衣间的时候已经没有其他同学在场了。
迅速脱掉被汗水浸湿的衣物,我迅速地换穿完毕。明明是今年夏天刚买的新泳裤,尺寸却似乎太小了,即使将繫绳放到最宽依然勒得很难受。
低着头的我故意没有去看排列在出口墙边的镜子,快步踏入泳池边缘,扫视一圈之后将头垂得更低,移动到李扬羽等人的小团体后方。
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径自热烈聊着昨天晚上的篮球比赛。
李扬羽和陈绍启两人假装手中拿着空气篮球,彼此防守玩得不亦乐乎。
我默默鬆了一口气,感受着脚底板逐渐变得温暖的磁砖。
由于学校没有规定游泳课的进度,因此做完暖身操后基本上都是自由活动。
此刻体育老师正在泳池角落示範蝶式,大部分的人都围过去旁观,其他同学则是依据自己的小团体,零散地在泳池嬉闹。
由于李扬羽在国小的时候是游泳校队,我原本以为可以悠哉地待在角落度过上课时间,没想到他们在老师宣布自由活动的瞬间就露出坏笑,拉着我前往角落,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返回一楼,然后移动到女性换衣间的入口。
看来似乎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李扬羽等人已经决定了今天的计画。
「──胖子,上吧!反正你进去随便抓包衣服出来就行了,简单啦。」
「要挑有内衣的喔。」
王承睿和陈绍启分别站在两侧,将我往门内推去。
「我们会在这里帮你把风。」林翰柏笑着鼓噪。
「那、那个,不好意思,我不觉得──」
我将脚趾用力抵着换衣间界线的门槛,低声挣扎。
「快点去啦,拖拖拉拉的算什么男人。」
「GO GO GO!」
「反正你应该常常对着美少女人偶的意淫对吧,去啊,那里放着你最爱的内裤耶。三次元的喔,三次元的。」
陈绍启三人继续鼓噪,开始用接近于殴打的力道推着我的后背。
「不,我并没有做过那种事情,我也不买人偶──」
反驳的话语尚未说完就被拳头打散。
我捂住被直击的腹部瞪着李扬羽,他则是扳折着手指关节冷淡回瞪。
「叫你去就去啦,啰嗦什么!」
「对嘛,时间有限耶!」陈绍启推了我一把,力量大到让我差点跌倒。
我抿起嘴唇,无可奈何地跑入女生的换衣间。
某种化妆水的味道顿时充斥鼻腔。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随手抓起最靠近的塑胶袋跑出换衣间,粗鲁地将之塞给陈绍启。
「哇喔!这家伙真的干了耶!」
「网路不是说会有体温残留吗?摸起来就只是衣服啊。」
「重点是这件内裤的图样吧,粉红色的小花耶。真是幼稚。」
他们毫不犹豫地拿出塑胶袋里面的衣裤,用压抑的嗓音讨论,互相嬉闹地扔来扔去。
「话说这件是谁的?吴子嘉的吗?还是陈映洁的?喂,胖子,你该不会故意拿了丑女的衣服吧?」王承睿忽然转头询问。
我退到角落,嗫嚅回答:「我、我不晓得是谁的,那里又没有写名字。」
「真没用了,顺便拿手机出来啊。」
「从罩杯判断不就好了。」
「你最好知道班上所有女生的罩杯啦。」
「应该是秦凌那个男人婆的吧?看起来像是运动内衣。」
「不对,别看秦凌那样,其实胸部意外很有料喔。」
「真的假的!」
陈绍启等人兴奋地又叫又闹,甚至拿出手机拍摄内衣裤,不时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一副将我当作勇者的模样。
我这个时候才迟来地鬆口气。
虽然立刻对于内心浮现的成就感和归属感产生厌恶,然而表面上依然努力摆出笑容,跟着一起胡说八道。
按照我听说的计画,接下来应该换王承睿将衣服放回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只将制服放回去,然后将装着内衣裤的塑胶袋塞到我的抽屉。
想当然耳,这件事情在班上造成极大骚动。
被我拿走内衣裤的那位女生的名字是许亚怜。
她是位相当文静的女孩子。我和她完全没有说过话。
对于她的印象,只有坐在靠走廊的座位和常常看小说这两点。
那个时候被李扬羽指使去福利社的我直到上课钟响前一刻才抱着好几瓶饮料返回教室。
这个时候消息已经传开了,大家都在说有人趁着游泳课去换衣间偷内衣裤,班长甚至打算去教官室要监视器的画面。虽然我慢了好几秒才发现抽屉内的塑胶袋,然而却什么都不能做。
我拼了命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暗自将塑胶袋塞到抽屉的更深处。
这段时间李扬羽他们不停看着我偷笑,甚至轮流用手指着始终垂着脸的许亚怜,扮着鬼脸,一副要将真相说出去的模样。
虽然知道同样身为共犯的他们那么做之后也无法倖免,然而我依然怕得全身颤抖,又是担心事情曝光,又是担心班长会真的到教官室,又是对于李扬羽等人的嘲弄感到厌恶和气恼。
接着,许亚怜忽然哭了出来。
不晓得谁以怒吼的音量大喊「不要吵了」,接着老师相当巧合地正好踏入教室。
那个瞬间,所有同学都一齐噤声。
大家各自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最后,班长没有前往教官室调阅监视摄影机,李扬羽他们也只是单纯地在胡闹,有他人在场的时候就不会提起这个话题的只字片语,而抽屉内的塑胶袋也没有被发现。
那天放学,我偷偷将塑胶袋塞入书包后,不管李扬羽他们,径自跑回宿舍。
我想过要儘快处理掉内衣裤,却迟迟想不到湮灭证据的好方法,只好先将塑胶袋换成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将之塞到衣柜深处,用自己的衣服盖住。
我以为这件事情会这样不了了之。
当天晚上我似乎做了个噩梦,惊醒之后却只剩下萦绕内心的郁闷情绪,其他内容都不记得了。
隔天,我的手机收到一张自己在女性换衣间捧着塑胶袋的照片,以及一句「敢说出来就杀了你」的内容。
我一边懊悔着竟然会被李扬羽等人拍到这样的把柄,一边担心他们之后会如何捉弄自己,然而当我踏入教室的瞬间,全班同学顿时对我投以轻蔑、厌恶、噁心以及愤怒的眼神,我才总算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
那张照片已经在同班同学之间疯狂扩散了。
那天的第一堂下课,我被叫到教师办公室问话。
相当年轻的班导皱眉凝视着我,许久之后才重重吐了口气,开始进行千篇一律的教训,接着则是通知家长、记过处分、爱校服务和心理约谈之类的事情,然而这部分的记忆相当模糊,我只记得自己一直捏紧着拳头,考虑着是否要将李扬羽等人的事情说出来。
最后,我似乎没有说出口。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这起事件因为许亚怜和她的双亲不愿意追究而不了了之,然而在当月的全校集会,校长严肃地警告各位同学要洁身自爱,别做出看似开玩笑、实则犯法的行为,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不过我的名字和样貌早已成为谣言传遍全校了。
──楚恆军那个变态的地位是班级最低,不将他当作人看待也没差,无论对他做出什么事情都无所谓,那是罪有应得的事情,谁让他做出了那种事情。
这些想法似乎成为了班级的共识。
原本只有李扬羽他们的团体会偷偷使唤、殴打我,现在连其他同学也开始参与其中了。放在抽屉的课本被水浸得发皱;置物柜被塞满泥土和杂草;只是坐在座位也会被擦身而过的同学用手肘撞击或是被踢小腿;缴交的作业和讲义不翼而飞。
也有一部分的同学则是秉持将我当作空气的信条,彻底地无视我。
以结果而言,我被全班排挤了。
儘管如此,基于某种连自己也尚未釐清的想法,我咬牙忍受这一切,催眠似地告诉自己只需要忍到毕业即可,目标并没有改变。
被全班彻底排挤的数周后,我也稍微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不如说,因为全班同学都加入欺负的行列,分母大量增加,反而使得李扬羽等人不太搭理我了。整体而言反而比以前更加轻鬆。
老实讲,除了李扬羽那个小团体以外的欺凌方式都相当老套,有些甚至会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最近班级流行的方式是在我的午餐里面洒上灰尘或土屑,同样缺乏新意。
因此我在福利社买完午餐之后只好移动到校舍角落的巷弄吃饭,虽然由于邻着水沟的缘故,空气当中始终飘着淡淡异味,然而这个地方即使是扫地时间也不会有同学靠近,相当安静。
是一个比起教室好上千万倍的用餐地点。
惬意地享用完午餐的两份猪排炒麵之后,我将空塑胶盒和筷子摆在脚边的水泥地基,抬头看着晴朗的夏末晴空。
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澱,我也逐渐釐清了自己当初没有将李扬羽等人供出来的理由。
即使主谋者其实是李扬羽等人,我做出的行为依然伤害了许亚怜。
倘若在那个时候全盘告知,自己将落得和李扬羽等人相同的地位,因此在亲口向许亚怜道歉、取得她的原谅之前,这些都是我应该背负的责任。
话虽如此,只要我稍微靠近许亚怜,她就会立刻低头逃跑,别说道歉了,我甚至无法待在她身边的位置。班长甚至咬牙切齿地警告过我不许再度靠近许亚怜,否则会直接报警处理。
谣言似乎变成了我因为暗恋许亚怜才会做出那种事情,虽然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版本。不过这方面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了。
不知不觉间,我听见了午餐时间结束的钟响。
高中的午休是自由活动时间,一年级的时候还会有风纪纠察队巡视走廊、维持安静,不过今年似乎连那项活动都取消了,只要别发出过度的噪音都在许可範围之内。
当然也有睡午觉的学生,却也有学生待在座位听音乐、看书,或者是待在走廊、楼梯处小声聊天。
既然没有规定要回到教室,我也没有回去的理由。
这段时间,我总会继续待在巷弄,让后脑勺倚靠着校舍围墙发獃,直到下午第一节快要开始时才返回教室。
不过今天我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
校舍闹哄哄的,彷佛放学时间似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怎么这么吵啊?难道有消防演习吗?」
我微微蹙眉,站起身子左顾右盼,接着忽然发现天空很亮。
亮得异常的地步。
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像直视正午的太阳,瞥上一眼就不得不转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