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统的事前记述
战场上应有的热血沸腾,战场上应有的激昂情绪,东方城的士兵此刻都具备了。
我到现在还是处在无法接受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状态中,换句话说,就是在逃避现实。
啊啊,我觉得还是该继续我的徵婚大业,就算是落月的女孩子也没有关係,只要愿意诚心相处,敝人都十分欢迎,请跟我缔结良缘吧,现在都还不迟啊!
不,我还是应该冷静下来,找回我的现实。落月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啊!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缘份了,开什么玩笑,刚才珞侍才被那个混帐落月少帝在军前处决啊!虽然因为发生得太突然,我整个眼前一黑有点拒绝接受,可是这都是真的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虽然音侍大人把人抢回来了,但还有救吗?那么多道光从他身体贯穿过去,根本、根本没有什么活下来的可能吧!人的身体里流出那么多血来,怎么可能没死,而且音侍大人怎么又把人抱走了?女王在这里呀,带走了怎么复活?
珞侍,求你完好无缺地出现,然后跟我们说其实你是新生居民,死了还可以重生吧?
事到如今,就算你的死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因而打了胜仗,那也没有意义啊!
如果把落月的人杀个片甲不留你就会活着回来,那我就……叫月退去杀!硃砂虽然在前阵,可是他应该没有把落月的人杀光光的能力,虽然我也不太肯定月退有没有这样的实力,不过我想应该有几分可能吧?
挣扎了半天,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啊!
其实等一下我就会惊醒,然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了吧?
我还可以去找珞侍说说这个恐怖的梦,然后被他骂触霉头,一切都像以前那样,对吧?
啊啊啊啊!这种焦躁痛苦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我其实很清楚这不是梦吗?
可恶,珞侍再怎么说也是王子,女王还是会救他的吧?会救他吧?
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情在后方观战啊──快点结束回去,让我们知道一下珞侍的状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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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其实不会是一个重新开始。』 ── 月退
东方城与西方城的战事,在谈判破裂之后,随即以无可拦阻之势展开。
双方前阵的士兵,在一阵冲锋之后正面交战,一片厮杀中也无法维持什么秩序,在没有哪一边佔有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一时之间也很难看出哪一边的人死伤得比较快,也许连身在前阵的人都分不出来。
站在后阵待命的范统现在仍满脑子都是珞侍被射杀的画面,很难聚精会神地盯着战场上的态势,他摇了摇头想把杂乱的思绪甩开,但却不见任何效果。
东方城的指挥台上,在音侍离开后就剩下硅樱、违侍与绫侍了,除了早先的宣战命令,一直都没有下一步的指示,即便刚刚才刚生了一件大事,指挥台上现在仍然平静无波,好像珞侍的死亡对一切没有任何影响一样。
受到影响的也许只有士兵而已。范统这么想着,看着因为激愤而兴起战意的前阵士兵,只觉得充满了徬徨跟无助。
近在眼前的战事,彷彿让人没有时间悲伤。
随时有人死去。随时有人消逝。
范统觉得他现在连硃砂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没有把握了,在远方交战的人群中,要找出硃砂的身影实在太困难。即使平常私交不好,但在刚刚目睹一个朋友死去的现在,他不由得还是产生了希望大家都能平安无事的心理。
本来第一天的谈判,就算开战也是点到为止,然而,在落月少帝做出那种严重挑衅的激烈行为后,接下来战局究竟会怎么发展,会不会演变成高层出手的局面,没有人能够预测。
至少现在战斗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样子。他们不会等到前阵的人消耗殆尽,在那之前,只要等命令下达,中阵的人就会补上了。
而双方的王,都只是坐在高高的台上,冷漠地看着这场战事。
如果没有意外状况,按照原定编排,后阵的人不会有直接跟敌人接触的机会,这大概是范统唯一庆幸的事情,儘管这样很没有参与感。
符咒是练成了,但他一向没有作战的慾望,如果要打,他想打的也是坐在西方城指挥台上的那个少帝,但这当然是他不可能做到的事。
这个时候,范统才注意到,大家手持的武器都没有发光。
也许是第一场战争的关係,以谈判、争面子为主,双方的士兵都没有配带噬魂武器。但是,只要战事延续,噬魂武器的发放肯定势在必行。
今天死掉的新生居民都还可以从水池重生,都还不会就此消失,然而以后就不是这样了。
而身为原生居民的珞侍,更是连从水池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范统不由得咬紧了牙,不知该如何想下去。
不管怎么想都是落月少帝该死啦!宣战就宣战,干嘛搞个人来血祭!他根本脑袋有毛病吧?落月是怎么教出这样一个混帐东西来的啊!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无可挽回的事情?如果落月打败仗了,你能拿什么来赔我们?你就算切腹自杀也换不回珞侍啊!
拒绝王血注入仪式,又让敌对意识变得如此激烈,该不会你其实想毁灭这个世界吧?在这么做之前想想你身边那两个魔法剑卫的名字好不好?伊耶!雅梅碟!不──住手──
新的指令下达到了后阵,使得范统没有余暇再胡思乱想。他们现在要进行的是布阵的工作,这似乎是为了派出中阵的士兵做準备,虽然前阵的士兵还在激战中。
在有一方下达撤退命令之前,战斗不会结束。而后阵的人準备的阵法也必须确保剩余人员的安全撤离,这些都是他们被指派的任务。
从开战到现在过的时间还不算很久,但范统的内心就像等了好几天一样焦躁,而这种感觉无法淡化。
不过,一直正常进行的战局,却在这时出现了变化。
从另一侧出现的一道闪光,準确地切入两军交战的中心点,然后便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所有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处在事发中心的士兵们也只知道自己被一股强横但不致命的气劲轰飞了出去,一片尘土飞扬中,一时之间也看不见中心的情况。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显然不是哪一边预料过会发生的事情,对两方来说,都是个突发状况。
在弄不明白状况时,没有人想轻易进击,双方的士兵都退回了己方阵营那边,因为无法判断该如何行动,而指挥台上命令也还未下达。
当飘扬的尘土散去,露出中间被清空出来的区域与站在中间的那名少年时,范统睁大了眼睛。
月退……?
为、为什么会是月退?月退来这里做什么?
他满心的疑问几乎要满溢出来,但是现在,他也不可能越过这么遥远的距离,向他的朋友询问怎么回事。
而站在那里的少年,抬起了他的脸,只是他那张与少帝相似的面孔,朝向的是西方城那边。
然后他带着几分压抑的沉静话语,以扩音魔法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尔西,住手。」
*
忽然出现的少年穿着的是东方城的衣服,身上也有东方城新生居民的印记,刚才分开两军的爆破应该就是他做的,儘管现在的他,身上并没有散发出具有威胁性的气息。
而这名少年居然有着一张和西方城少帝有八分相似的脸,说出来的话,用的也是西方城的话语。
透过术法摄像,东方城指挥台上的三人将战场中心的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认识对方的绫侍皱起了眉头,硅樱则在眉宇间的讶异一闪而过后,维持沉默。
「陛下,如何处理现在的状况?」
违侍走上前一步,轻声询问着。前线的士兵需要一个方针,以稳定每个人的行动。
「让他们待命,静观其变。」
硅樱淡淡地做出了指示,这项指令,自然就由违侍传达给前阵的士兵了。
西方城多数的人都不明白这身分不明的少年的来意,顶多只因为那肖似他们皇帝的容貌而惊奇,也没有人知道,他所说出的「那尔西」是什么人。
然而指挥台上的状况却不太一样。当尘烟散去,看清楚来人面貌时,他们的皇帝彷彿难以置信地握紧了座椅的手把,接着站了起来,儘管背上出了点冷汗,唇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弯曲成一个扭曲的笑容。
从那少年的身影出现开始,他就如同只看得见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陛下?」
雅梅碟疑惑地问了一声,伊耶也不解地看向了他,奥吉萨则是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才让他将起伏的情绪收敛回来。
「没事。」
恩格莱尔在回答了这句话后,随即针对场中的少年发话了。
「夜止的新生居民,干涉战场做什么?」
盯着指挥台的月退脸色有点苍白。不论是逐渐加重的身体不适,还是当面面对过去的精神压力,都使他觉得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直上升。
「我要阻止这场战争。你根本没有开战的权力。」
月退在说完这句话后,那尔西随即轻笑了出来。
「你?一个夜止的新生居民能怎么做?阻止这场战争,凭什么?」
虽然想坚定自己的态度,但在那不把这一切当成一回事的声音传入耳中后,他还是忍不住颤抖。
「凭我知道你根本没有王血,也没有坐在那个位子上宣战的资格!」
这是一句耸动的话语,直指恩格莱尔,只是在场的众人即便感到惊奇,也不至于立即产生动摇。
因为话谁都可以说,这么重大的事情提不出证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更何况站在恩格莱尔身周的那四名魔法剑卫,几乎就形同为他的身分背书了。
「我还以为有什么更好的说词呢……前阵的士兵,放任干扰战场的人不管,是不想打仗了吗?夜止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不动手攻击还在那里做什么?把他除掉!」
皇帝都亲自下令了,位在前阵的西方城士兵自然依令而动,武器与魔法通通以月退为目标攻击过去,面对这近在眼前的危险,月退不得不拿出剑来抵挡,虽然他从没有期望能够和平解决,但现在的状况要动手,确实十分不利。
他横剑一扫,逼退了最前方的士兵,在危及自身安全时,他还是会杀人的,即使这些士兵只是因为被蒙蔽而对他发动攻击。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死在此刻。
他还没有达成他的目的,什么都还没有改变。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
密集的魔法攻势与人数过多、包夹过来的士兵,让他没有说话的余裕,他不希望自己仅剩的气力耗在这些人身上。
「我的士兵自然是为我而战,因为这是西方城皇帝的命令。」
恩格莱尔以理所当然的语气缓缓说出这句话后,月退像是被触动了某些深埋心中的事物,原先还留手的剑瞬间狠狠地在这些士兵身上挑出一片血雾。
「你不是!」
因为他突然爆出的力道,使得围攻他的士兵死伤不少,后面的人由于心知不敌而有点退却,不过看到月退持剑而立的身躯突然像是承受不住痛苦一般跪倒在地,他们顿时判断敌人的状况不佳,现在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
「难道你想说你才是?随便一个人跑出来就可以冒充我的话,那也太可笑了吧,你以为有谁会相信吗?」
站在指挥台上的少帝冷笑了一声,那样的笑声听在他耳中,彷彿也让许多回忆浮起。
在他还没有死亡,还活在那座华美的圣西罗宫中被限制着自由,身边说话的对象,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
他偶尔也会听他这样子冷笑。像是对他不以为然,抑或是觉得这个世界可笑至极。
那个时候的他顶着少帝这个虚有其表的身分,不懂得争取什么,也不懂得反抗。他像是一枚好用却不稳定的棋子,让培育他的人反过来畏惧,施予他的束缚一再变本加厉。
现在的他也许不一样了,只是他改变不了这些过去。
改变不了必须由他背负的一切。
改变不了被这个人所杀的事实。
西方城士兵像是疲劳轰炸般的魔法与剑,让刚进行过王血复活的他感到棘手。如果是平常的状况,也许这些不算什么,但现在反应力下降,就算单只进行防御,也吃力得无法保护好自己。
一记漏掉的光球在他身侧炸开,护身的结界施得太慢,他的左半边身子立即感觉一阵麻痛,偶尔突破防御近身的剑也在他身上划出了一些轻微的伤口,这样的他并不符合传闻中的形象。
那以一人之身屠尽东方城军队,带给敌人噩梦般的恐惧,给予西方城居民安定的守护神之姿……
每次格档时都如同要发出悲鸣的剑,在这一次的招架中,因为他的意志力难以驱使手握紧剑柄,而使得唯一的防身武器被击飞了出去,面临敌人随即砍过来的利剑,他只能消极地后退闪避。
驱使着他来到这里的,是他无法捨下的责任心。
但这份心情渐渐地变质、扭曲,崩毁得太过快速。
毕竟早已死去的他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不是因为那理应随着死亡而消失的职责,而是因为憎恨。
早在他被杀的那一刻,「恩格莱尔」就已经确实死亡,他在付出了自己的双眼、人生与生存意义后,又被夺走了性命。
他没有亏欠任何人,无论是西方城的一切还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该已经与他无关──只要他能坐视水池失去功效后,所有被吸引来这个世界的新生居民,眼中的绝望。
只要他能坐视以「月退」的身分重新认识的重要的人,都因「恩格莱尔」的死亡而失去活下去的机会,根本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一场赢了也没有任何生存机会的战争。
他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自私,只知道那样的情况他无法忍受。
所以看似可以选择的他,其实也无从选择。
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但是用这双眼看见那个错了太多次的人时,他渴望维持的冷静,还是在绝望中消失殆尽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他自身的死亡,以及他本能的憎恨。
他怀恨重回幻世,而直到现在,恨意造成的阴影,依然盘据在胸中,与死亡深深纠缠。
就算他再怎么极力控制,与「月退」的诞生息息相关、紧密结合的憎恨,还是压倒了他的理智。
杀了他的兇手就在眼前。
扼杀了他的生命、使用了他的名字,坐在他原本的位子上,取代他的地位,彻彻底底抹杀掉他的存在。
世界上不会有两个恩格莱尔,有的只是恩格莱尔和他的替身。
替身杀了他取而代之。竟然也能骗过所有的人,让他们都以为他就是本尊?
「那尔西……」
一面举起双臂护住头部,他一面低低唸出这个名字。
但并非感怀的思念。
而是更深更深,剥离了温暖的情感后,黑色与白色交织、破碎,而后细碎地扎在灵魂之内,锐利而伤人的刺痛。
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怕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