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是现实而不是梦。正因为……』───珞侍。
※
在一片黑白交错的混乱中,他又做了有他的梦。
那是个悲伤的梦,或者说,是个自虐的梦。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一直重複这样的噩梦,彷彿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一样,梦境在现实与虚构间交错,折磨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最初死亡的过程,他已经梦过无数次。即使在绝望中,他也醒不过来,只有断断续续的梦呓偶尔会让别人听见,而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面对面了,亲眼看到他了,这次的梦清晰得血淋淋,清晰得让他无法逃避。
过去的恶梦只有声音和听觉,所有的影像都扭曲不堪,几不成形。
但这次的梦却有了视觉。
梦里的他又像那时候一样,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他虚弱地倒在那尔西的脚边,挣扎着想伸手探向前抓住他的剑,却被对方一脚踩住手掌。
又像那时候一样,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而即使求救,广大的圣西罗宫中也不会有人回应他。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手也不需要拿剑了,不如就废掉吧?』
那尔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残酷的笑容配合着他说话的语气,紧接着就是一阵袭上神经的痛,让他咬紧了牙才能够不叫出声来。
只不过是个虚拟出来的梦境而已,痛觉居然也如此真实。
『用那样的表情看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痛苦就停手吗?』
他的声音笑笑的,和杀死他时,那带着哽咽与颤抖的声音完全不同。
他其实不太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具象这样一个那尔西出来,然后在梦中折磨自己。
在他的心目中,那尔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吗?
他一再地以梦境虐待自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对他的恨吗?
为什么呢?
还不够吗?如今这样还不够吗?
踩在他手上的足履收了回去,继而又重重踢上他的腹侧。
那样真实的痛楚可以模拟出来,也许是因为过去在失去视觉的一片黑暗中,这些暴行都曾经有人施加在他身上。
在长老们处罚他的暗室里,这些他都经历过。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没想过也许会再落入我手中吗?』
梦中传入他耳中的尽是些无情的话语,有的时候,他也有种对着这个幻影哀求的冲动。
够了吧。那尔西,停止吧……
但是,梦中的他总是发不出声音。即便神情就是最直接的无情控诉,他还是想用自己的声音问他一句───
为什么?
他的梦是不可能让他问的,因为他虚拟不出那尔西的回答。
而他总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叫那尔西停止,还是叫自己停止。
这是他的心塑造出来的那尔西,但是,他却无法控制他。
梦明明应该是个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场所,但就是不会有人救他。
他到底能期待些什么呢?
『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要伤害你?』
『不觉得问出这种话来的你,太蠢了点吗?』
彷彿是为了讽刺他的话语,由那尔西的声音说出来,就像是一把利刃直刺他的内心。
是啊。
难道他,居然还想为了杀了他的兇手找藉口吗……?
※
月退醒来的时候,眼睛还无法正确地捕捉光影。
他不是自然清醒,而是被人拿水泼醒的。一开始他还无法确认这是什么地方,过了几秒看清楚周遭环境后,他才判断出自己身在牢房中。
这个监牢的样子跟上次关的地方看起来不太一样,由于在战场上昏迷后,他就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身在牢中,他实在也不怎么清楚。
天罗炎呢?还有,璧柔呢?
他多么害怕囚于那尔西手中的梦境成真,以致在看见围绕在身周的狱卒穿着东方城的服色时,他竟然觉得鬆了一口气。
原来是落在东方城手里……只是,为什么?后来怎么了?
月退觉得自己需要搞清楚状况,不过,现在他是个阶下囚,这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力量也被特殊的封印限制住了,不可能凭着自己的能力离开这里。
而当下的状况也不容他进行需要时间的思考,因为他首先得面对的,就是这群来意不善的狱卒。
「落月少帝居然也有成为东方成的俘虏的一天啊───」
「竟然跑到我们这里来当新生居民,那么轻易就死了,看来也不怎么样吗?」
在听见他们的奚落时,月退还愣了一下,接着才想起自己的身分已经形同曝光的事情。
东方城的居民厌恶西方城的人已经根深蒂固,如果这些恨意有个代表对象,那么那个代表对象就是他───西方城少帝●恩格莱尔。
他其实也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儘管他没有在东方城迫害过他们,他以少帝的身分所做的事情也不过就是消灭侵略者,保卫自己的国家……但这些人是不会理性思考这些,也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的。
他想,也许他们会对他动一些酷刑,或是在言语上极力地羞辱他。
当自己厌恶的敌人无力抵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这么做。过去他或许还不明白,但现在他算是明白透彻了。
也因为明白这一点,他总希望能够努力不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只是,有些时候状况还是无法控制的。
他又犯了太过轻率的错。那么不经算计就冲了出去,让自己的秘密曝光在大家面前,又没有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最后便沦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结果,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到?
没能突破护罩杀了那尔西,没能平息这整件事情……
明明决定即使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杀掉罪魁祸首的,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放手了。
总是不知道做事的方法……总是不晓得应该怎么做才好。
「喂,以为不吭声就没事了吗?你以为我们不敢动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啊?」
这四、五名散发着恶意的狱卒,看着他的眼神是不具善意的,月退依然维持着沉默。
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激起对方的情绪,那么不如完全不要有反应,还来得好一点。
他们想施以暴力还是什么都没有关係,反正那些他很早以前就已经习惯了。
习惯在承受痛苦的时候切割自己,习惯在事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只默默地接受治疗。
那个时候,他连用王血治疗自己,都不被允许。
狱卒们扯着他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接下来应该就是可预期的疼痛了,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反正只要忍下来,等他们赢了,自然不会继续的。
很消极,却也是他唯一会的应对模式。
只是事情偶尔也会出乎他的意料,承受疼痛没有多久的时间,狱卒们的行为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喝止。
「住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带着怒气走过来的人,居然是违侍。
月退在惊讶中先抽回了被他们抓住的手,揉一揉刚才遭到殴打的地方,儘管状况有点不明,但似乎不是对他不利。
「违侍大人……」
大概是平常积威甚深,这些身为新生居民的狱卒在看见违侍出现时,通通都吓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事情,却又不敢向违侍询问。
违侍绷着一张脸走近到牢房外面时,他们看起来都想先道歉求饶了,但不知原因又不晓得该从何求饶起,导致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微妙。
「你们的工作是什么?」
违侍扫了他们一眼后,首先冷着声问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而他也不等他们回答,就自己又说了下去。
「陛下命令你们刑求了吗?陛下给过你们这样的权力?」
「没有……」
他们惶恐地低下头,似乎还是不明白违侍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们有没有半点任职神王殿的荣誉感?没有任何人要你们做,你们却自己对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动手,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事情?」
被他这样骂下来,几名狱卒虽然没有完全服气,但也有点惭愧,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还不快出去做你们该做的事!陛下没有命令之前,不準动他!听清楚没有?」
违侍对于别人的过错不会轻易饶恕,像这样没有追究责任已经很难得了,听他这么说,狱卒们如获大赦,连忙出了牢房将牢门关好,就离开了这里。
因为违侍没有跟着走掉,而是有点複杂的眼神看向月退,所以,在四目相接的时候,月退忍不住开口问了。
「谢谢你的维护,但是,为什么?」
他已经恢复了西方城少帝的身分,自然没有必要对违侍使用敬称。而听了他的问句后,违侍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
「这不是维护你,是维护东方城的纪律与立场!」
他的辩解让月退有点一头雾水。若是真的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光明磊落,就不该趁他昏倒的时候把他抓到这里才对啊。
「不是都暗算在先,把我抓到牢里来了吗……」
虽然说出来可能会得罪对方,但月退一向很单纯,就这么不知不觉把心里的想法讲出来了。
「那又不是我所能管的!」
违侍果然有点被他的话戳到内心,然后好像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脸色因而更难看了。
「要不是你救了珞侍,我才懒得管这些事情!」
丢下这句话后,他随即快步离去,再也没有多看月退一眼。
「等等……」月退反应过来后,急急地想喊住他,但只听见远处传来重重的关门声,看来违侍已经走掉了。
本来想再多听一点珞侍的消息,但违侍都走了,那自然是问不到了。
珞侍……不知道怎么样了?
虽然那个时候他是亲眼看到珞侍活过来才离开的,但他还是有点担心之后的情况。
毕竟这是他成为新生居民后第一次以王血复活人,效果是不是能跟生前一样,他也不太能肯定。
要是复活有什么后遗症,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自责难过。
是因为他不够果决,拖了太久,东方城和西方城才会开站,珞侍也才会因而丧生。
这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
直到现在一个人独处,没有人干扰了,他才有心神去想其他也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说范统。比如……他在东方城交到的朋友。
其实没有几个,一只手就可以数得完。他的人际关係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贫乏得可以。
他的身分他们一定都知道了。同在那个战场上,根本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那么,他们会怎么想呢?会怎么看待他呢?
月退觉得自己很难往乐观的方向去想。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始终无法对他们说出口,生怕当下得到的最直接反应就是排斥与拒绝。
但这一样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害怕被讨厌,便不敢求答案。
不敢求答案,所以连想都不敢想,控制着自己的思绪。
如果被讨厌的话,应该要怎么办才好呢?
在这个问题的面前,他徬徨无助。
认识了新的朋友,认识了可以一起生活、一起为了各种事情伤心或高兴的人,这已经成为他回到这个世界后,活下去的最大力量。
第一次尝到生命的快乐,第一次拥有平凡的幸福。
如果失去了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注定回复到一无所有,该如何是好呢?
他无从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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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违侍的命令,月退从醒来后,在牢内度过的第一夜,还算自由安全。
没有别人再来找他麻烦,待遇也在正常範围,吃的是公家粮食,还给了他一条棉被,除了被关在里面不能出去走动以外,跟在宿舍的生活差不多───连要洗澡都可以请人带他去。
只是洗澡的时候不能关门,外面还有人看守,感觉还是怪怪的,他知道这是为了避免他假借洗澡私底下搞鬼,但这种没有隐私权的感觉实在不太好,只好尽可能当作外面的人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