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没有选择,但现在也已经没有人能强迫你了啊,恩格莱尔。』 ── 晖侍
傍晚回到伊耶宅的范统,一如以往地灰头土脸。
在虚空二区,要让自己乾净清爽,不弄得狼狈归来,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至少他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能耐。
吃饭时间,伊耶跟艾拉桑都没有出现,照理说主人应该招待客人共同用餐的,但他们却没见到理当出现的两位主人,只有热腾腾的食物等待他们。
对他们来说,这样也比较不麻烦,主人是否有亲自接待,这里没有人介意,至于为什么放着他们自己吃饭,他们也懒得了解,用餐完毕后便各自回房,乐得轻鬆。
月退没有特别提出今晚习字的要求,不过每天晚上教字是之前的惯例,因此,晚上闲下来的时间,范统就又带着写字工具前往月退的房间去了。
「月退,关门,让我出去──」
范统敲门后喊出这样的话,他觉得十分无奈。
快开门让我进去。你总不会说今天不习字,要仔细思考人生的课题吧?假如有需要我可以为你卜一卦,请多多利用我的专业。
「进来吧。」
没想到月退倒是没有拒绝他,很爽快地开了门让他进去了,这让范统有点讶异。
「范统,我有事情想跟你谈谈。」
一进到房里,月退就先这么表示,范统也因而又吃了一惊。
噢……你终于想开了,不打算继续一个人钻牛角尖,想要找个人谈谈啦?
既然月退都这么说了,范统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当即在桌边坐了下来,準备听听他要讲什么。
「我今天……一个人在房间里时,一直在想像,没有沉月前的幻世,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月退以这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范统不太明白他想要说的是怎样的话题。
一直想这个?想这个做什么啊?不就是没有新生居民,人口稀少的世界吗?
「我来到这里,寻求帮助,希望取回皇帝的地位……但,并不是为了执行王血注入仪式。」
嗯嗯,我知道啊,你不就是为了重启王血注入仪式……等等,我听到了什么?月退你没被诅咒吧?怎么忽然讲反话了?
「呃,我有没有听对,你刚刚的意思是,你要启动王血输出仪式?」
又问反啦──反正应该听得懂吧?快点解答我的疑惑啊,我嘴巴不行,该不会现在连耳朵也不行了吧?如果诅咒还会恶化,搞得我听人家说的话也都会自动颠倒,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想拿回皇帝的身分,是因为我想得到跟东方城谈判的条件,让他们提供沉月的另一半法阵……然后,到沉月祭坛去,弄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
月退深呼吸一口气后,看着范统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在没有确认清楚之前,我认为……王血注入仪式是不该举行的。因为那只是给新生居民一个空泛的希望,事实上我们很有可能需要将沉月封印,只要这么做,水池的效果一样会消失,即使之前举行过仪式也一样。我想跟你谈的是……你能谅解、接受这样的决定吗?」
范统愣愣地盯着他,一下子脑袋一片空白。
这意味着他们的生命再怎么多就只剩下十年,这意味着新生居民的体系会整个瓦解。
「……为什么?」
他呆愣了许久后,最后问出来的是这个问句。
封印沉月这件事,在这些日子里几乎被他抛到脑后了,当初找到晖侍的笔记时,他们也跟珞侍严肃地讨论过这个话题,对于该怎么做,珞侍难以做出结论……
而当时那个珞侍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月退已经有了决定。
「范统,你说过晖侍将记忆给了你,你看过关于沉月的调查吗?」
没有耶,现在看来得及吗?
「新生居民增加的速度太快了,在人口不能无限膨胀下去的情况下,过去,西方城与东方城总是以战争来去芜存菁,大量减少现有的新生居民。这几乎是每隔几十年就会执行的事情,即使新生居民慢慢增加,由于新生居民几乎形同不灭,时间久了仍会造成资源不足的问题。」
忽然进展到这么残酷的话题,范统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月退看起来还没说完,他便乖乖闭着嘴等他说下去。
「而沉月……却出了状况,不断地吸引生魂过来这个世界。活着的人被带来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样也回不去,然后再被送上战场毁灭……」
月退说到这里,神情转得痛苦,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他想说的话。
「我当然希望你们能活下去。我希望大家可以一直快乐地在一起。可是这究竟是建筑在多少人的牺牲上呢?执行王血注入仪式,装作不知道这些事,在我上到战场,阻止战争时,我也曾动过这么作的念头……但这段时间我想了又想,我终究还是无法自私到最后……」
范统渐渐明了了月退想要表达的事物,然而他还是难以发出声音说点什么。
要慷慨激昂地说出自己愿意从容赴死,对他来说仍旧太难了些。
「范统,你说你取回了自己所有的记忆,那你记得自己在原本的世界是怎么死的吗?」
月退突然问的这个问题,使得范统眨了眨眼。
然后他摇了摇头。
不记得,什么印象也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也是生魂?你是个好好的活人,却被拖来这个世界,而如果不查清楚一切,就会有很多很多的人也遭遇这样的事情。」
这番推测让范统有种被雷打到的感觉。
慢着!我其实没有死?我只是被沉月拉来的?抓到这里来被封印记忆,遭遇生命危险,死亡又重生,还被当做免费劳力,通通是因为我倒楣被沉月拉来?
「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希望你谅解我的决定,但至少我想先让你知道,然后向你道歉。」
月退说着说着,头也低了下去。
「因为我……让你在失去了原有的人生后,连在这个世界的生命,都无法延续下去……」
他的朋友对他诉说着这样沉重的话语,带着满满的愧疚与歉意,却绝口不提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自己也会死的事实。
那是他有所觉悟下做出的牺牲,而他的道歉,则在于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心意,无法为了珍视的朋友任性自私这一次。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范统将手拍上了月退的肩膀。
然后在月退迟疑地抬起头看过来时,他让自己露出了鼓励他的笑容。
「事情不见得会那么乐观嘛,说不定我们还是可以调整沉月的状况,让它恢复正常啊?」
他是要月退别太悲观,月退也听得出来。
「可是封印沉月是很有可能的……」
「如果真的演变成那种状况,我也不会怪你的。」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月退身上那种阴暗的感觉总算化开了些,虽然不到如释重负,但至少已经好多了。
「朋友之间要说谢谢,说对不起就不好了。」
──「朋友之间不要说对不起,说谢谢就好了」──说出口的话语虽被颠倒了,却意外地符合了他的本意。
看着重新有了精神的月退,范统内心也不由得感慨。
大部分的人都是贪生怕死的生物,我当然也不例外,虽然明知会害到很多无辜的人,只要可以活下去,我还是会昧着良心做出罔顾他人的决定吧?
单纯想要活下去的心情并没有不对。范统深深这么觉得。
而想要让朋友别再苛责自己,不希望逼迫朋友,所以撒了谎装成不介意,也没有不对吧。
「我想找个机会也跟硃砂说明一下。」
毕竟身边的人里面,除了范统,只有硃砂是新生居民,月退觉得也该让他知道这切身相关的事才对。
「不要吧!你忘了你还欠他两个要求吗!万一他跟你说只剩下十年可以活了,要你嫁给他的话,你怎么办啊!」
我是说要你娶他!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你根本无法拒绝吧!
「可是……刻意隐瞒好像很……」
月退迟疑了起来,似乎对范统假设的状况也有点头皮发麻,但又觉得瞒着不说会良心不安。
「当作我们之间的大秘密就好了啦!新生居民成千上万,你也不可能一个一个道歉,差一个硃砂也差很多啊!你最好也别跟矮子开诚布公,如果你真的很想做这件事,就要不择腿段!先拿回皇帝的位子也不迟,听懂了没有?」
「不择腿段……」
虽然知道是反话,月退的神情还是有点複杂,甚至摀住了脸。
「好吧,你都听得这么模糊了,我就当作你都没听进去好了。」
范统丧气地说着,每次说出糟糕的反话,他总是会觉得怎样都好无所谓了。
「那至少……夺回帝位后还是要告诉他们。」
隐瞒同伴总是会让月退良心不安,特别还是要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
「那如果他们同意呢?」
「同意就好啊。」
「刚刚那句是正常话啦!」
「啊,抱歉,是反话吗……要是真的不同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范统,怎么办啊?」
月退想着想着又苦恼了起来,范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其实我也没有很支持啦,我毕竟还是不怎么想死的,假如我哭着跟你说我不想死,你会改变主意吗?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意志不怎么坚定的样子,我求求看搞不好有希望?
「我哪知道怎么办,你作决定之前也该想过最棒的后果了吧?只要你都没做好心理準备,那就有问题啦。」
范统自认已经安慰得很努力了,但要降低月退的罪恶感,似乎还稍嫌不够,他只得绞尽脑汁再想些话说。
「我觉得,不要觉得是你害大家无法继续活下去。每个新生居民都来自不同的世界,就当作是来到这里延续一段生命,洗涤灵魂的阴暗,平抚生前的伤痛,而你只是让他们的灵魂自由,不会在战场上被毁灭,也不会一直被困在这个地方,顺应自然,让亡者安息,来到这里就像是一场梦,这其实可以算是好事呢?」
这么长的一段话没被颠倒,范统自己都还来不及感动,月退就先说话了。
「范统,你好像讲那种比较长的有道理的话的时候,都会刚好正常耶,好神奇喔。」
……你这么一说,什么气氛都没有了啦。
「所以你还是坚持不要告诉硃砂他们?如果硃砂真的要你嫁给他呢?」
到时候请帖记得发给我啊,我会去白吃白喝但我绝对不会包红包的,因为怎么看也不像是喜事嘛。
「娶也就算了,要是他真的想要我嫁,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月退苍白着脸这样回答,范统听了险些吞口水呛到。
你想得还真多啊!居然还想这么深入去了!不过那句「娶也就算了」是怎样?你并不排斥娶他吗?你居然真的可以接受人妖?
「但你不是跟璧柔没有婚约?虽然皇帝应该可以三夫四妾啦……」
我是说三妻四妾。说得好像皇帝是双性恋似的……
「我跟她没有要结婚,我已经说过了,真的!」
月退尴尬地否认后,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月退,只要伊耶拒绝帮我们,你就要面对那尔西了吧,你打算怎么做?真的没问题吗?不会失控吗?」
这次答应被颠倒成拒绝了啊……亏我还为了怕矮子又变成高个子,特地喊了他的名字呢……
「我会去面对他,这是我应该做的。」
月退这次的回答,没有犹豫多久。
「他是我心中一直存在的阴影……我终究必须正视,然后跨越过去,不管有多困难。」
我想这真的很困难。你对他的恨意都可以让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就变成可怕的杀人兇器了,恨到质变,这样的阴影到底该怎么跨越啊……
「你会杀了他报恩吗?」
我想打自己的嘴巴,谁也别阻止我。噢,好痛!
「范统,你为什么要掌自己嘴?」
「因为刚才那个反话让我很想奖赏自己。总之,你要杀他吗?」
我是说惩罚啦……唉。
「我们之间必须做出一个了结。」
月退这么回答。至于那个了结会不会是以那尔西的死作收,他就没有明白说了。
「那时在战场上,你就好像很不想杀了他的样子啊,我以为你爱他爱到要他的命,所以到底是不是这样?」
不──!不要颠倒成这么糟糕的话!我本来要说的是你好像很想杀了他,恨他恨到要他的命啊!颠倒成这样我情何以堪,月退又情何以堪!
「我……」
月退好像一时没领悟过来而错愕了,范统也难以分辨他呆住的原因是因为这反话太糟糕,还是没听出这是反话。
「我是问你爱不爱他,不是问你恨不恨他,你应该听得出来吧!」
好绝望的越描越黑!好绝望啊!我还是拿纸笔写字比较好,尤其是在要问这种颠倒后会很可耻的问题的时候!
「我自然是恨他的。也许比我自己想像的还要恨他。我想让他亲身体会死亡的滋味,这些应该都无庸置疑。」
噢……月退,你的气场又森冷下来啦!我们能不能和平一点谈这个话题啊?不,提起这个话题的我根本一开始就错了吧?那尔西的话题绝对是你的地雷啊!
「月、月退,现在的你好恐怖,既然要让他活,就让他活吧,我明白了,赶快忘掉他,我们来学字吧。」
我是说那尔西就让他去死吧,我完全没有意见,我也绝对不会跟你讨个他死前的五秒钟让我帮晖侍说对不起的!就让他跟你的剑相亲相爱吧!我不想介入那个找死的氛围跟空间,我真的不想死!
「范统,你这么希望我杀死他吗……?」
月退虽然撤下了那恐怖的气息,但还是有点介意范统提问的动机。
「噢,因为我儿子说,对敌人就要心狠手辣,绝对不可以给他留什么说遗言或者呼救兵的机会,没有果断解决他可能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总之我只是在帮助你坚定决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