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只提责任义务,也许是因为不能说出口。』
『从来不说出口,其实不是因为「不可以」。』
『很多事情,永远不知道也没关係。』
『就如同妳对他,我对妳......』
──绫侍
※
自战斗中逃脱消失的硅樱,在挪移回神王殿时,已经解除了质变与器化,伤处的剧痛侵蚀着灵魂,其实是已经撑不下去,最后的力气,只不过拿来遁形回这里而已。
在她透过命令要求解甲后,千幻华便自动从跪坐的她身上变化出去,重新又变回绫侍,静静地扶着地面坐着。
攻击是穿透护甲冲击她身体的,一样被噬魂之光贯穿的绫侍,状况自然只会比她更糟──只是他身为甲冑,忍受与支撑的能耐较高,所以还能维持人形,事实上他就跟灵魂正在消逝的硅樱一样,几乎已经能预见自己的死亡。
硅樱清丽的脸上留有泪痕,她现在其实也正哭泣着。断裂的希克艾斯被她像拥着十分珍贵的宝物一样怀抱在胸前,也不怕剑刃会割伤她的肌肤。
被音波震断的剑身黯淡无光,即便滴下王血也未必能使之复原......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愿将王血用在自己的身上,只因为她一点也不想活在没有他的世界。
即便他在为她带来光明时,其实也让她深深地绝望。
而在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硅樱也不由得将视线投向了绫侍,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绫侍在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就已经明白了。也许连一眼都不用看,他自然能理解她的想法,也知道她选择的不会是自己。
「妳救她吧。」
他在轻轻说出这句话时,摸不清自己的心情。
一直以来都知道她会决定怎么做,一直以来都默默看着。
或许这会是他也由衷希望的结果,只是最后还是有些微的难过。
如果这句话能减轻她的罪恶感,让她释怀的话......
硅樱在听他这个说之后,抿了抿唇,便果决地将王血摘下,进行了她最后一次的王血复活仪式。
温暖的圣光中,希克艾斯的剑刃总算应着他们的期望,修复如初。
见到复活成功进行,硅樱带泪的脸上露出笑容,却又在转向绫侍后,歛去了所有喜悦的表情。
陪伴在她身边最长时间的,是她的护甲。
他负责保护她,为此而重创,但她却没有为挽救他的性命而捨弃其他事物。
她不晓得这个当下能对他说什么话,她也明白,他不会想听到歉语。
「樱。」
绫侍对她说话的时候,神情依然与平常一样,带着一丝隐约的柔和。
「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就去做吧,我留在这里,不必管我了。」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陪她去任何地方了。
余下的时间很宝贵,确实是不该浪费在这里的。
硅樱放下了已经恢复原貌的剑,勉强自己站了起来。绫侍对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似是她别再介意,接着,他便注视着她犹豫再三终于转身离开的背影,直到她离开大殿。
他从来不曾伤得这么重。而这样的伤势,这里也已经没有方法能帮他解决。
被放置在他面前的月牙刃应该尚未结合为器魂清醒,仍然维持着剑的样子,对他发出的呼唤声也没有回应。
他只希望器魂清醒的速度能够快一点。
至少......在他还能说话之前......
※
拖着沉重的伤势行走于神王殿,硅樱觉得自己身体的感知逐渐消失,却有许许多多的感觉从心中涌生出来。
她在第四殿找到了珞侍,看着明显进行过战斗的周遭环境,她一时有点庆幸珞侍安然无恙,至于这里发过什么事情,她已经无心再去追究。
她的心没有对多少人敞开过。烙着背叛伤痛的身心很难去相信身边的人,而在她还憎恨落月的时候,总是说了解她的痛苦、明白她感受的侍女,却像她当初一样,爱上了落月的人。
曾经的依赖转为愤怒后,她最终还是留下了侍女的孩子。
有着与其父母不甚相似的眉眼,只能无助哭泣的婴孩......在她决定留下他的时候就已经为他预设好了要给他的位置。
那时候只是因为她觉得一切早该结束。
王血交继到原生居民身上,就不会再被控制,而她也能卸下百年的女王之位,拥抱死亡,回归虚无。
她总是这个样子,一直希望获得解脱,却又一直害怕面对。失去王血并不会死,但失去了利用价值,沉月的愤怒降临到她身上后,她一点也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事情。
珞侍是为了她能终结自己性命而存在的,所以她从来难以亲近他,或是在他难过失望的时候心生怜惜。很多时候她甚至会希望他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要一再提醒她生命在倒数的事实,即便这些都源自于他自己的决定。
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她终于还是要面对她的死亡,虽然不是按照她预设的方式。
硅樱走到珞侍身前,倾身靠近了他。
解开他的衣领,将手指的残血抹在他的心口,然后在轻轻亲吻那个位置。
延续着东方城命脉的王血,很久很久以前,也是由她的母亲这样传给她的。
她确认了王血从体内分化剥离,完整地过继到了珞侍身上,于是她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又接着往深处走去。
她希望回到自己的居处,就这么在那里闭上眼睛。
回到居处的路上经过了第五殿,每当行经总是被她刻意迴避的晖侍阁,也勾起了她的回忆。
那张常常带着笑的脸孔,曾经与带给她伤痛的那个人微微重叠。
距离那时候已经十分遥远的她,在看见晖侍的时候,心中剩下的已经只有淡化之后,对美好部分的记忆怀念。
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也不是没想过他与落月的关连。
只是想要相信他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想起当初那个心境比外表成熟很多的少年,她觉得心依然有抽痛的感觉。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她就快要死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感觉,很快地,她就再也不会有了。
※
『音。』
『音侍,快醒醒......』
他是在断断续续的呼喊中醒过来的。
刚醒来自然化形的时候,他还大惊小怪地跳起,整个惊慌失措地摸往自己身上。
「啊!腰!我的腰啊!咦?没有断?咦咦?......」
音侍总觉得意识中断之前,自己的身体断为两半,现在一摸之下,却好好的没事,这也使他开始怀疑刚才发生的事情不是梦。
「你......」
见他一变成人就这种反应,绫侍不免为之气结,有种说不下去的感觉。
「老头,你在啊?我不是被腰斩了吗?有没有这回事啊?」
发现绫侍在旁边后,音侍便紧张地问起自己的疑惑,他似乎很想搞清楚这件事。
「有。」
绫侍有气无力地回答他,音侍一听,随即睁大眼睛。
「啊?那我为什么──难道是樱?啊啊,等等,樱呢?决斗呢?」
「樱回自己房间去了,你去看看她吧。」
绫侍为了避免音侍又打断她的话,这次便一口气把要讲的都说完。
「我把你叫起来只是为了这件事而已,也许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让音侍错愕了几秒,像是脑袋还转不过来一般,呆在原地。
「决斗......输了吗?」
其实剑都断了,他自己也能猜想到结果的,只是,他仍有点不愿去相信。
「如果你还想见她最后一面,为她送行,就别再问了,快点过去吧。」
要维持隐瞒伤势的术法跟音侍交谈,对现在的绫侍来说是很吃力的事情,尽快将人赶走就可以不必再维持下去,所以,他只这样告诉他,希望他能快点离开。
音侍知道绫侍跟硅樱之间关係紧密,既然他这么说,就是他感应到的,那代表情况真的很不乐观了,霎时间即将失去主人的冰冷感吞没了他,在恐惧与慌乱之中,他立即往第六殿奔去,却也忽略了为什么绫侍不和他一起行动。
硅樱的房门是虚掩着的,这种时候音侍当然也顾不得敲门之类的事情,直接就闯了进去,看见伏在床边的硅樱时,他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失去血色的脸庞与虚弱得就像随时会死去的模样,和他的记忆里那些一个又一个认识了却因死亡而离开他的人十分相似。噬魂之力已经将灵魂破坏得差不多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奇蹟,也不可能再使她复原或重生。
她总是在人前维持庄严的女王姿态,而现在的她却如丧失光滑的容器,躯壳里的灵魂也即将消散。
在他走过去的时候,硅樱是没有反应的。他握起她冰凉的手时,终于从喉咙间挤出了声音。
「樱!」
像是生怕她听不到似的,音侍下意识放大了音量,原本已经闭上眼睛的硅樱,这才睁眼看向他。
「......你已经没事了?太好了......」
看到他出现,硅樱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状况,证实复活正常,也算是安心了。
儘管能够对话的时间已剩下不多,但他们之间除了这样普通的问候,彷彿也找不出其他的话能说。
她是跟他在一起最久的主人,虽然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待在没有彼此的地方,随着时间,他们似乎是越来越疏离......
「樱,不要死,妳死了我会难过。」
音侍对着硅樱说出口的话,带着几分不理性。并不是他哀求就能让硅樱活下去,硅樱也对着他叹了气。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其实他知道没有办法,却仍难以接受为什么事情走到这种地步。
回忆着当初发生的事情,回想起他听说硅樱要接受决斗时的心情,他强作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下......为什么要让事情变成这样,妳还是恨着当初妳爱过的那个人吗?妳还是惦记着那段情感?」
因为不能了解也阻止不了硅樱做过的许多决定,他只能将问题归咎于曾经知道的过往,然后难受地发问。
然后他看见硅樱的唇弯成了一个像是在笑的弧度,眼眶却逐渐湿润。
「我早就已经不爱他了。」
她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缓缓地抬起,拂向了他的脸。
「早就、已经......」
眼神相对的这一刻,音侍忽然间呆滞了。
即将碰到他的手犹如不再有力气能支撑地停住,他则因为一种想留住什么的心情抓住了她的手,不想使之滑落。
在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同时,他们之间的联繫无声断绝。
契约回收到他的身上,让他又恢复为无主的自由武器......
而这也代表硅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樱......」
音侍试着叫唤她,但室内一片宁静。
不管是说话还是挪动身体,这里都只有他製造出来的声音。
当下徬徨失神的感觉使他失了分寸,想要找谁寻求帮助,但又不晓得自己需要什么帮助。
想不到该怎么半的时候,他一向都会想起绫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第六殿回到大殿上的,远远地看见绫侍,他就想快步过去,乱成一团的脑袋本能地寻求依靠,就好像再也无法忍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清寂感觉。
只是当他接近到某个距离,他就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然后他想起了硅樱身上的伤口,想起了绫侍是她的护甲,而受伤的当刻,一定是攻击穿透了护甲的事实。
瞬间僵硬的步伐显示着他不敢再过去。
绫侍是不一样的,无论多少人离他而去,绫侍也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因为他跟他一样是没有寿命限制的器物,只要没有特殊状况,他们理当不死不灭,或许绫侍还会活得更长久些,因为他是很难受伤的护甲,不像他防御薄弱得可怜。
身边的一个又一个消失,主人也一个换过一个,儘管在发生的时候很难过,但只要想到至少绫侍一直都存在,他就会觉得好过一点。
那像是他最后的底线一样,有个人会永远跟他在一起,他永远不必担心会失去他,不必为了哪天醒来看不到他而烦恼到睡不着。
如果绫侍也跟硅樱一样不会回应他了,该怎么办?
他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当他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时,他的思想就彷彿中断了一样,停顿之后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