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我──选择了你。』──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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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好整以暇的态度来自于她的自信。她显然对掌握眼前的局面相当有把握,毕竟,这里原本就是她的领域。
「你们应该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才对,快开口问啊?我总是自己待在这里无聊,其实我并不排斥跟人说话的,你们想得到什么答案,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喔?」
沉月面上浮现出一种带点天真的期待神情,就好像只要能跟人说话,她就觉得很开心似的,然而她所带给他们的危险感并没有消退,他们仍能感受到威胁,也依然警戒。
说要问问题,一时之间也很难理出问题的先后次序,于是,伊耶先开了口。
「沉月吸引生魂的问题是怎么发生的?既然妳是有意识的神器,这是否是妳刻意做的?」
这是他们决定封印沉月的主要原因,先前得到的说法与猜测,大概都跟「沉月初了问题无法修复」脱不了关係。
他们还是需要一个正确的解答,儘管得到正解未必会有帮助。
「这种事情,还有可能是无心的吗?」
像是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笑一般,沉月笑出了声音。
「如果只是少数几个还有可能,但可没有那么少喔?你们不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现不对劲的吗?我帮助你们证实了调查结果,开不开心?」
她会这样大方地承认、肆无忌惮地引入生魂,丝毫不担心被察觉的事情,说明了她根本不怕旁人发现,甚至还觉得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是很有趣的状况。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强制终止别人的生命,硬是将他们带到这个世界,这对妳来说有什么好处?明明是这么过分的事情!」
听完沉月的回答,珞侍就带着激动地开口了。沉月在东方城人民的心目中,一直是只可高仰的伟大存在,他们在城中建筑玄殿膜拜,设置了庄严重大的节日──曾经他也这样崇敬过这件改变了幻世的神器,但在越来越逼近真相的现在,他已经无法形容他们所尊敬的沉月,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范统自然也无法理解沉月的想法,而在珞侍先出言质问的情况下,他则有点心情複杂。
我觉得你真是个善良又正直的孩子啊,居然比我这个受害者还愤怒......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这样开玩笑似地带到这个世界啊,受害者到底有多少人?看到犯人如此嚣张得意地宣扬自己的罪行,感觉真的很差耶。
「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一样活着吗?活着享受我赐与的,近乎永恆的生命,宛如永远与我同在,永远是属于我的棋子,这样有什么不好?」
少女的笑容随着她说出来的话语,逐渐呈现出病态的扭曲,包藏在美丽外表下的恶意,也露骨地显露了出来。
「一个新生居民远大于原生居民的世界,对我来说就是最理想的世界。这将会是『我的』世界,即使法阵将我锁在这里,我依然能掌控一切──当初你们自私地利用我的力量架构出这个体系时,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呢?无主的神器凭什么永无止尽地为这一切付出?若是让你们臣服于我,接受我的主宰,那还勉强可以考虑!」
那样夹带憎恨与厌恶的话语,透出了她愤恨的心思。彷彿有什么过去觉得懵懵懂懂亦未深思的事情在此刻明了了,范统组合着记忆里听过的话语,有的源自晖侍,有的源自他自己,而他一时也分不清。
『战争只是去芜存菁的手段,新生居民的数量增加得太快了,这是合理大量耗损的方法,不可能停止。』
『沉月吸引生魂的事情,东方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发动战争,削减新生居民数量的原因,原来不只是因为资源不足。
新生居民会成为直接威胁原生居民的存在。这个世界的住民,会被新生居民逐渐取代。
被沉月所招来的新生居民。
东方城在需求新生居民扩充国力的同时,也畏惧着带来这些新生居民的幕后黑手。
然而不管战争让多少新生居民灵灭,沉月还是会一再地吸引魂魄进来,为了快速填补损失的空洞,就连生魂也不放过。
他们没有决心打掉构筑现今一切的基础,所以也没有办法制止她。
「......我的重生,并非偶然,是吗?」
在其他人还没反驳沉月的话语之前,月退愣愣地问了这个问题。
从来没听说过原生居民死亡后,会成为新生居民。
至今已经证实同属这种状况的,只有一个人,即是硅樱。
他们身上几乎没有共通点,如果除去身为王、拥有王血的话。
这是否就是他们被选上的理由?
沉月不愿意见到王血断绝,辛苦筑起的新生居民世界崩毁,抑或是......
「那是当然的呀,棋子也有轻重之分,带着王血的王含恨死去,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当两国的王都被我转化为新生居民,属于我的王国不就名副其实了吗?」
她似乎觉得这是令人无比开心的事情,但这里没有任何人能分享到她的喜悦。
「你......」
珞侍咬着牙,因愤怒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伊耶的反应则更加直接,他拔出了为了应急而带的普通剑后,索性就抄起剑鞘将之连同灌注的气劲一起朝上方砸过去。
剑鞘穿过了沉月的身体,就如同穿过虚拟的影像一般。少女对这无礼的行为显然不怎么在意,她的笑容依然愉悦,彷彿旁人因她而产生的情绪也能带给她快乐。
「你们所看见的这个我,只是镜子投影出来的虚体罢了,不过就算直接攻击实体也没有用吧?凭你们自身的力量,怎么可能伤得了我分毫?」
她在那样开心的笑声中发动了术法,由她所发动,只在这个领域生效的压制结界,第一时间就完美地制住了所有人的身体,负荷不住的重压也让他们不受控制地跪下。
单是这个结界,就彻底展现出不同水準的力量在「质」上的绝对差异。
沉月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以这样的能力和性情,她若能离开,早就不会待在这里了,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在她的地盘,任凭她实力再强悍,也无法直接作用到他们身上。
也许她可以随心所欲停止水池的效用,或者夸张到不管隔多远都能立即摧毁她想摧毁的那个新生居民,但对原本就是封印沉月而来的他们来说,死亡并不能构成威胁。
然而,儘管心中明了这一点,他们现在没有办法从这里逃脱,也是事实。
「因为状况不如预期,认为我危险,所以便想要封印我了吗?说起来还不是都一样自私,只是看谁比较自私、谁有能力完成自己的任性而已嘛?想这样说封印就封印,你们以为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们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因此也只能等待。
「你们根本不可能干涉我想做的任何事情。新生居民依然会持续不断地增加,就记住你们此刻的懊恼,用往后长久的时间来品尝吧!」
压制他们的术法气压,像是想让他们感觉到屈辱一样,硬是重压他们要他们低头。
增幅的压力造成了脑部的空白,几乎使人晕厥,却又巧妙地控制在无法昏过去的界线,其目的自然就是要人清楚地感受到痛苦。
而范统的感受,却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样的。
术法结界刚开始罩上来时,他确实感到了跟其他人一样的压力,但没有多久,那种不舒服的挤压感就渐渐缓和,然后烟消云散了。
他发现只有自己有这种状况,月退、珞侍跟伊耶看起来依然在极力忍受,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沉月的注意力没有放在他身上,他因为最初气压压下时的难受而将手撑在水池边,此刻顺着看下去,他的视线恰好正对着里面。
光亮的古镜,依然躺在池底。
如果上面那个人只是虚影,那么这个会是本体吗?
他不太敢肯定,却又直觉地认为这个猜测是正确的。
现在他行动自如,他是可以动作的,但他却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
他彷彿透过镜面看到幻影,听见晖侍在他耳边低语。
也许这其实不是幻觉。
『唸出那段咒语,封印她吧,即使没有术法的基础,你也办得到的。』
『为一切划下一个慈悲的句点,完成这件事,范统......』
他感觉到晖侍的催促,儘管是催促,声音里却不带一丝焦急。
终结这一切,划下句点。机会是稍纵即逝的,他现在明明没有时间可以犹豫这些,但他又不得不犹豫。
封印沉月,究竟该算是谁的希愿呢?
那像是一种背负于生命的使命,明明不希望看到封印之后的结果,却又得为了一些一般人负担不起的宏大理由去做。
明明不喜欢、不想,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决定别人的命运......
一定有很多新生居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的。
就像他其实也很想活下去一样。
将沉月封印的后果显而易见,那么,如果不封印呢?
这个想法诱惑着他。一瞬间他感觉不到周遭的动静,他的感官知觉彷彿只剩下自己与沉在池底的这面镜子,其余的一切皆是空白。
沉月应该也是不想被封印的,被强制锁在这里千百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虽然他也觉得在这种要紧时刻还去想这种事情的自己很奇怪。
简直就像是被害者开始替杀人犯找理由,试图要原谅、理解她一样。其实只要什么都不想,不就很轻鬆了吗?不要去想后果,也不要去想其他人,甚至连自己的意愿也不要去想,木然地完成任务就好了啊?
范统想说服自己在这种状况中为现状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好......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白白放过机会,旁观朋友的挣扎,他觉得无法原谅自己,只是,果断地唸出咒语将之封印,也未必是个可以被原谅的决定。
在这样的矛盾中,他忽然听见珞侍说话的声音。
「妳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忍着身体的不适与痛苦,对着空中的沉月说出这样的话。
「事实上妳就只能待在这里,作着自己掌握世界的美梦罢了。妳的声音传不出去,也没有办法号令新生居民为妳做什么,即使妳认为自己能操弄众人的命运,但他们不会知道妳的事情,只要他们愿意,一样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好好过活......」
这番不肯示弱的言论立即激怒了对方,犹如被戳到痛处,少女原本聚在月退身上的视线顿时转移目标,在情绪的驱使下,她很快就有了新的主意。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呢,硅樱死去的现在,我所掌握的棋子就不够完整了,为了让一切完美,不就应该在这里杀掉你,好将你转化为新生居民吗?」
她突发奇想的话语,说出的是一个恐怖的点子。儘管她尚未付出实行,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妳没有办法在这里杀人。」
珞侍的脸色因为抵御结界而苍白,然而,他还是以肯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不是绫侍告诉他的,他们不清楚。沉月听了这话则再度笑出声音。
「也许我无法在这里亲手杀害一个原生居民,但妳知道棋子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吗?」
她说到这里,就已经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了,接下去的话则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现在的我,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在这个充满了新生居民的世界,在这个新生居民必须臣服于我的世界──我就是主人!」
沉月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月退也惊愕地发现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豁然站起。他的手如同有自己的意志般地拟出了天罗炎的剑形,转瞬之间,三道光弦便已经在四人眼前浮现。
她不能自己动手杀人,但她能操纵新生居民成为她的杀人武器,为她去做自己无法做的事。
「不......」
月退看着自己扬起手中的剑,清楚知道他武器所指的目标是谁──其实无论是谁都一样,这根本是不可能被他所接受的事情,只是,他抢不回身体的主控权,这意味着他阻止不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一切。
要眼睁睁看着珞侍被月退杀死,范统是办不到的,他知道自己恐怕只有一次动作的机会,他要拿这个机会来做什么,端看他的选择。
他跟月退一样是新生居民。
沉月一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他,侷限他的行动,他不想唸出那句封印咒语,就算拿到本体作为挟持,沉月也能让他在下一秒将镜子丢回池底......
只有原生居民才能不被控制,但是......
在月退挥剑劈下时,范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慢了。因为伊耶勉强从气压下挣出力气来推开珞侍,这一剑才没有劈实,这样的侥倖,不会有第二次的。
范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驱使着自己,让他做出了探身入池、抓取那面镜子的决定,如果动作快一点,可能还可以丢给珞侍或伊耶,取得局势扭转。
什么也不做,珞侍会死,唸出咒语,葬送的就是跟他一样身为新生居民的月退,所以他只能将决定权交给别人。
即使月退早已做好死亡的準备,但他却一直都没有。
一直都没有準备好面对死亡......或是朋友的离逝。
「──!」
他的手指碰到镜面的瞬间,沉月就惊觉了他的行动,在她惊异于居然还有人能动作的时候,范统已经把镜子拿取起来──
却也到此为止。
僵直的手指不听他的使唤,逕自鬆手让镜子重新掉了回去。沉月控制住他的身体了,唯一值得庆幸的,也许只有她转移注意力后没再让月退攻击而已。
「你为什么能动?在我的结界里......」
沉月彷彿从这时才开始仔细打量范统,这种审视的眼光让人很不舒服。
范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似是对自己的力量出现漏洞感到不满,沉月在皱眉之间又另外分神朝他丢了另一层结界,起初感觉到的压力顿时重回他身上,动弹不得之下,还多出窒息般的挤压感。
若能这样死掉,说不定就能遁逃回东方城的水池?
所以其实应该把月退杀掉再自杀,脱离沉月祭坛,这样被留在这里的珞侍跟伊耶,因为是原生居民,便不会有被杀的危机?
加诸身上的痛苦,使他脑中乱转过一堆奇奇怪怪的唸头,不过,这状态没有持续几秒,就被一股强硬的力量凿开破除。
打破这个局面的,是忽然幻化在他身边,仍在打呵欠的白髮青年──他早已熟悉,却不该会在此出现的,他的武器。
「噗哈哈哈!我怎么在这里!我明明没把你带回去啊!」
虽是在如此严峻的状况下,范统还是忍不住无视讲话会被颠倒地惊呼出声了。
先别说他没带着武器出门,就算带来了,照理说也会被挡在内层结界外,噗哈哈哈会出现是他完全没预期的,其他人也傻住了。
「嗯?本拂尘自己变小了塞进你衣服跟来的啊,范统你出门不带本拂尘,难道不怕死吗,而且故意忘记带本拂尘出门,一定有什么亏心事,本拂尘才不会这样就被你欺瞒过去,哼。」
什么变小了跟来,你是变成毛笔还是牙籤!为什么整个都没感觉!
「可是──结界──你到底──」
范统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怎么询问他,大概是事情太过离奇,差点让他的脑袋停止运作吧,事实上,他的三个同伴也都无话可说了,似乎都还在消化现实。
「快说你为什么鬼鬼祟祟想把本拂尘丢家里。没本事自己乱闯又喜欢逞能,三番两次都要本拂尘出手相救,你怎么总是会遇到危险?」
「是你想的那样啦!我只是因为他们说低阶武器带不进来,所以才会把你放家里啊!」
「范统你又假借诅咒侮辱本拂尘!本拂尘哪是他们说得準的,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
噗哈哈哈的现身令他们暂时忘记了原本的危险,而等他们回神过来,重新绷紧神经面对沉月时,却发现沉月的状态有点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