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走廊上的柱子站在那里,皱起了小脸。
那时见到的青银髮丝在阳光下映射出的波澜,长度才刚到耳下,在舒服的色调映衬下,显得他十分整洁。怎么看都像是前日在冬季树下哭泣的那个男人,只是装束变了未免看着有点陌生。
之前穿的是漆黑的铠甲,可今天他却是完全不同的打扮。浅绿色的衬衫配了一条领带,袖口和领口上都装饰着月牙形状的银饰。加上套在外面的外套和披风,这是属于骑士团的正装。我整天在皇宫里逛来逛去,所以经常能看到穿这身衣服的人,可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穿戴的如此整齐。
守护奥格利的四大骑士团——冬月,夏海,秋星,春晓。
以大精灵守护的四精灵之名而命名的骑士团,只要看到他们衣服上的装饰品,就能知道他们所属的骑士团。
冬月……
等一下,刚刚凯特尔说要见的,好像也是冬月的人?
「是要去见凯特尔吗?」
这男人究竟是谁?其实我更好奇他为何会哭得那么凄惨,不过首先得知道他是谁。我突然有点急切,可是凯特尔叫我乖乖等着的……我陷入了两难。
要不去偷看一下?打探到他的身份就回来……要怎么做才能不被发现是个问题。没有时间了,再这么下去又要错过了。
「啊啊,不管了!」
去拿布丁的侍女应该快回来了,可我早就把想吃布丁的事抛到脑后了。我急急忙忙向凯特尔的接见室跑去,守护雪莱伊宫的骑士们都被我的样子惊住了,可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本公主有点忙!快让开!
啊,在那儿。
「公主殿下!」
站在接见室附近的侍从们一看到我,吓得不禁瞪大了眼睛。我把食指比在嘴唇上示意他们安静,所有人都立即闭上了嘴巴。
没错,做得好!我挣脱开阻拦我的人,推开了接见室的门。
「公、公主殿下!」
大概因为这门是皇帝走的,所以门正好沖着摆着御座的高台。未等侍从们阻拦,我就从那扇门溜了进去。后面传来纷杂的声音,可我很快就把门关上了。
抱歉,各位。虽然我心里有些内疚,可我也没有办法,我被那个人弄得一整天都神神叨叨的了。而且那位又不是个能经常见到的人,不知道下次见又要到什么时候了,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恐怕就没有下一次了。因此我变得更急迫,啊,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好奇心,竟然可以这么强烈。
我进了门,设在御座两旁的红色幔帐遮住了我的身影。我轻轻把幔帐掀起了一点,然后紧贴着柱子悄悄探出头。幸好接见室里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存在,真是太好了。当然此时在所谓的接见室里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非常抱歉,陛下。这么久才来拜见您。」
这个男人,果然是来见凯特尔的。
看到在高台下,对凯特尔单膝下跪行礼的男子,我的心情有些複杂。这么大的事我都能猜中,应该高兴才对啊,可为什么此时我的心却被另外的情绪左右着。
「不要紧。」
凯特尔平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接见室。这声音和之前的未免也太不同了,我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凯特尔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他看起来像是比平常鬆懈了一些。这是?我生怕自己是看错了,于是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凯特尔却还是那个样子。
那是什么?好像不是我认识的凯特尔。
「身体怎么样了?」
「承蒙陛下挂心,已经痊癒了。」
接见室里充斥着凝重的气氛。
这里的空气寒冷又乾燥,它彷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为了偷看而努力屏住了呼吸的我,被眼前的状况折磨地呼吸都困难了。我知道他们是骑士和主君的关係,可眼前的凯特尔和这个男子之间,似乎还有着另外的关係,就像和费尔德、丹兰斯坦那样。
这个人是谁?他们又是什么关係?
我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让你办的事呢?」
这不是和我在一起时的那个凯特尔,可也不是跟费尔德在一起时的那个。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凯特尔的那一天,我被勒住脖子的那一天,凯特尔就是这个样子,这样平淡无味,这样神色乾瘪。
「我砍下了所有人的脑袋,给朗格路的皇帝送过去了。」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在回蕩,因而格外让人觉得有种窒息的沉静。我默默地蹙眉。
「是吗?做得好。」
周遭寂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得会震刺耳膜,我生怕我轻浅的呼吸声会传到他们两个人的耳朵里。又是一阵沉默,有如深渊一样沉重。
打破寂静的人是凯特尔,皇帝很快就再次开口了。
「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报告完毕理应告退的骑士还留在原地,凯特尔对他的举动很诧异。不,準确地说那不是诧异,那更像是凯特尔单纯的催促。听到凯特尔的声音,单膝下跪的骑士站了起来。
于是,我第二次仔细地凝视他的眼睛。
浓重的绿色眼眸中掺杂着几分金色的光彩,如此奇异的色彩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人的眼睛怎么还会这样呢?他的眼睛里完美地融合着万种色彩,散发着异常华美的光辉。他的脸比我想像得还要细腻,美得让人脸红心跳,这张脸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美,只是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难以接近。
「您看起来很疲惫。」
凯特尔咧嘴笑了一声。
「我是很累。」
那声音中也透着疲倦,沉重得我一时没有意识到那是凯特尔的声音。连他的表情都好疲倦,我默默地紧闭起双唇。
「就从来没有……」
声音平淡得灵魄全无。
「不累的时候。所以呢?」
凯特尔的嘴角挂上了疲倦的微笑,凝视着这一幕的骑士的目光在闪烁。看着自己的骑士,凯特尔此刻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宽容。
「您什么时候……」
那声音微微地颤抖,已经低到尘埃里去了。
「才愿意赐死于我?」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我刚刚听到了什么?还没等我平复呼吸,凯特尔就闭上了眼睛。
「总有一天,等时机到了。」
凯特尔沉静的声音回蕩在接见室内。
「但不是现在。」
这话的意思,是总有一天会赐死吗?
我陷入了苦思,他们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两人之间流转的莫名的紧张感和我全然听不懂的对话,这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未解之迷。我能确认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凯特尔的黑骑士,阿西西。
所以那时他才会穿着黑色铠甲呀,我还以为黑色只是黑骑士的一种象徵,没想到他们真的是穿着黑色的铠甲。我这才恍然大悟。
凯特尔的回绝让阿西西低下了头,我一眼就看到他的手在颤抖,这也就是说凯特尔也同样能看到。阿西西咬住了殷红的嘴唇,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颤抖的黑骑士看起来也是如此凄婉。
「我已经残杀了无数的生命,数都数不清的灵魂在我这双手中流血身亡。只要是陛下的命令,我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会毫不犹豫的下杀手。」
阿西西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织。
「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究竟还要活多久?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活下去吗?我真的还有资格呼吸吗?我难道不是一个理应被屠杀的怪物吗?活在这世上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惩罚。」
他那掺着金丝的绿眸垂了下来,一颗透明的泪珠挂在睫毛上,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听着心疼,我甚至开始内疚自己来偷听他们说话,罪恶感侵袭着我的胸腔。
「您不应该赐死我吗?我骯髒的灵魂活在这个世上,这本身就是罪恶吧?可是我的本能却还在叫嚣着想要挣扎求生,这也让我深感厌恶!」
终于,阿西西的躯体崩溃了。大理石地板映出他的身影,他撑着地板强忍着哭泣。我看到他的下巴也在颤抖。我好想飞奔过去将他扶起来,可我却一动也不能动,我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怎、怎么办,真的哭了吗?
「我究竟还要在这种痛苦中挣扎多久?」
他用深沉的声音不断地询问,我无法体会他的痛苦到底有多深,光是听就让人难以捉摸了。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可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我不同,凯特尔显得很冷静。
「一辈子。」
皇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向他的骑士走去。一步,一步,那步伐极其缓慢,连在一旁看着的我都不免焦急。
「不过,并不是永远。」
走到阿西西面前,凯特尔低下了身体,阿西西用含泪的双眼望着眼前的皇帝。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凯特尔把手放在阿西西的肩膀上。
「你是我的镜子,我的骑士。」
从皇帝那里听到这样的话,应该说是十分荣幸的。可阿西西看起来并没有那种骄傲的神色,他只是表情凝重地垂下了眼睑。凯特尔默不作声地把他扶了起来。
站起身的阿西西仍然目光阴郁地低着头,凯特尔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我远离这个世界之前,一定先把你赐死。」
阿西西猛然抬起了头,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似的。可这一次凯特尔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阿西西凝视着回到御座的凯特尔的背影,重新垂下了头。
「我静候那一天的到来。」
说话间,阿西西就走出了接见室,厚重的大门被重新关上,巨大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接见室。凯特尔远远地凝视着自己的御座,他的表情看起来异常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