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初我搬到自己的宫殿时,发生过一件事。
那是大约在我八岁时候,就有人开始议论我是否还应该继续留在雪莱依宫生活了。不过那时候,只是执事长和掌事侍从隐晦地提起过几句,据说没有哪位公主到了我那个年纪,还能留在皇宫生活。
后来又过了两年,我长到十岁的时候,大臣们纷纷开始用霍乱皇室纲纪的罪名,逼迫凯特尔赶快为公主另择宫殿。
当然,我爸爸一贯把这些人的谏言权当犬吠,可人生在世毕竟不能事事如愿,凯特尔也不能一直放任我不管。一部分贵族甚至嘲笑我,都这么大了还被皇帝圈在怀里丝毫不能自立,对于这种閑话,凯特尔是最受不了的,想必他们也已经为自己的言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是仔细想来,那些在背后嚼舌根人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事实就是事实嘛。
最终没有办法,凯特尔还是赐予了我一座宫殿。当然这座宫殿,也顺便在奥格利的历史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由于皇帝金口玉言,现在的皇宫里,没有宫殿可以配得上公主的尊贵——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凯特尔看得上的宫殿——因此他下令拆除皇后寝宫的一部分,然后新造一座宫殿,在新的居所建造完成之前,公主仍居雪莱伊宫。
凯特尔想留我在身边的意图,如此的显而易见。当时大臣们被吓得瞠目结舌的表情,我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人觉得可笑。
那时候真好啊。
虽然现在的生活也很好,但我偶尔还是会怀念那段时光。
我的宫殿,差不多耗时两年才竣工。
为了给我建造一座更华丽、更优雅的宫殿,奥格利帝国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宫殿在建造期间,更是拆了又改,改了又拆,最终耗费了正常工期的三倍时长,宫殿才得以完成。
我至今依然清楚的记得,宫殿竣工之后,总管大人遗憾的表情。
完工后的宫殿果然美丽地无与伦比,之前毫无兴趣的我在见到它的那一刻,恨不得马上搬进去。
就这样,以辉煌、灿烂的光芒为之冠名的——弗格洛宫,终于伫立在了这座奥格利皇城当中。
柔和的清风从半开的阳台门中吹了进来,倚靠在床边的我被这一阵风吹散了头髮。薄薄的窗帘随风摆动,床幔也在微微浮动,透过窗户,我看到今夜的星光格外明亮。
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因为换了床所以总是无法入眠。我躺在床上努力催眠自己,却总感觉身边有什么人。
当然不是阿西西,阿西西会在我睡着之后守在我附近,可他从来不会进来。
那人会偶尔用冰凉的手,抚摸我的额头或者头髮,即使不用看我也能猜到他是谁。
白天总是想尽办法欺负我,可是一等到我闭上眼睛就寝后,他却又小心翼翼地来到我身边。我感受着他似有若无的体温,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怎么像个小偷一样……果然只有我爸爸能做出这种事。」
我被笨拙的爸爸弄得啼笑皆非。反正我也开始享受他的这种体贴了。
生为皇帝的庶女,我的公主地位总是岌岌可危。我能够得到这么多的宠爱,堂堂正正地享受公主该得的一切,这都是凯特尔的权威带来的结果。其实这根本就是童话里,才能看到的虚妄无实的故事。
也是因为如此,我才能在代表皇帝权威的雪莱伊宫生活到十二岁。
这在奥格利历史上,大概算的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皇宫里就算是直系子女,三岁之后也不能留在雪莱伊宫的。
我看着手里闪闪发光的吊坠,虽然小巧却相当引惹人注目。
它像一丝青烟,又像透明的钻石里流动着的一抹红色,,看起来神秘莫测。
「真美。」
母亲的遗物。
也许是因为它的缘故吧,今晚我怎么也睡不着觉。
我抬起手提起吊坠细细地观察,在窗外的星光的照射下,宝石散发着清澈的光芒。
莎莲娜说这是在我出生之前,她和我的母亲唯一一次见面的时候,由我的母亲交给她的。母亲嘱託莎莲娜,在我懂事之后才能交给我。
「这可真是……」
人生,还真是变换莫测。
我抚着额头,深深地把头低下了。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早已忘记的母亲的存在。我忍不住深深愧疚,发生在我母亲身上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都被一抹而去了。就算别人不知道,我也应该记得才对。
现在我作,为奥格利唯一的公主被众人推崇,可那又怎么样?就向费尔德说的,万一凯特尔不在了,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都会像泡影一样消失的。就像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提起我母亲一样。
关于我的生母——婕丽安娜王女的一切,都是禁忌。
理由只有一个,爸爸不喜欢。
凯特尔至今都认为,我只是他一个人的女儿。虽然这也没有错,我的确是爸爸的女儿没有错。
但养育我的人,可不只是爸爸一个人。莎莲娜、诗路菲、费尔德、阿西西,若是没有这些人,就没有现在的我。所以为了这些疼爱我的人,我也儘可能不去想母亲的事。
就算没有母亲也可以,也不会怎么样。
我就是这样,反覆不停地给自己洗脑。
「妈妈。」
谁会愿意记住那些,不能带给人喜悦的事呢。
莎莲娜一直在说妈妈很爱我,可是我真的怀疑,那个从未谋面的妈妈会不会真的爱我。这里是皇宫,而妈妈则是被强抢来的王女,我深信她是怨我、恨我的。她带我来到这个世上,绝不是因为爱我。我关上了心房,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可到头来,我才是笨蛋。
我手中的吊坠似乎是在指责我。妈妈不惜让自己遭受流放,也要自己躲藏起来生下我,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一定是那样没错。
我真蠢,我怎么一次都没想过要去弄清楚呢。妈妈被强抢到奥格利,然后生下了这个陌生帝国皇帝的孩子,并且又为了那个孩子死去,妈妈的人生,满满的都是辛酸苦楚。
我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盈眶的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阳台上有什么动静。
「谁?」
我警觉地看着窗外,全身的汗毛都起来了。
不是爸爸。虽然无法说明,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刚刚的动静果然不是爸爸。
「还没睡吗?」
「咦?」
有点眼熟。我稍稍放下了警戒,这时阳台的帷帐被掀起,一个人影进入了我的视野。
「嗯?哈弗尔……」
「回答正确。」
身着便服的斐济齐亚皇帝现在正站在我眼前。哈弗尔自然地走了进来,扫视了一圈,又低头看向了我。
这是什么状况?
「你来做什么?!不对,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种程度,一点都不难。」
你说什么一点都不难?
哈弗尔看着我微微一笑。我突然觉得紧张兮兮的自己好傻,我重新坐到了床上。
这家伙总不可能是,特地跑来害我的吧?
我真的不能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疯了,他居然这么胆大妄为,深更半夜闯进公主的房间里。我一不小心,便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了口。
「你真的,很想死在我爸爸手上是不是?」
「你终于不用尊称了?」
哈弗尔一脸惊奇地向我靠过来,吓得我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您可以滚出去了吗?」
「不要。」
为什么我的话总是被无视,我明明吐字这么清晰。
哈弗尔的身体凑得更近了。不知不觉他的手已经撑在了我床的两边,我被夹在他两臂之间动弹不得。
我的呼吸变得也越来越急促,扑面而来的陌生的体香,让我的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然后我终于发现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女人。
白痴,明明都这样死过一次了。
我在心里暗骂,然后咯吱咯吱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哈弗尔凝视着我的变化,发出了低声浅笑。
「继续说,我爱听。」
我石化的身体突然歪了一下。
这家伙难道是个变态吗?他怎么这么喜欢被别人嫌弃?难道他是个受虐狂吗?
理智告诉我要把他推开,可被这双暗红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竟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起来。
我没有说话,沉寂就一直持续下去。如果此刻没有人剪断这根紧绷的弦,我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这家伙,总不会是想把我扑倒吧?
我用不安的视线注视着哈弗尔,他的视线正在往下降。
「你往哪儿看呢!」
他的视线直降到我的胸口,我被吓得连连后退。虽然刚刚诡异的气氛被这出闹剧打破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幸好我穿的是不怎么显身形的睡裙,不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看到我的反应,哈弗尔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
「又没什么看头。」
我靠!
我真的很想告他性骚扰,可我还是大发慈悲地,只是往哈弗尔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脚,算了吧。
受伤的男人发出了低嚎声。
竟敢调戏良家妇女?找死!
可能是我踢得太用力了,他抱着腿疼了好久才爬起来。那又怎么样,反正我的淑女形象早就毁完了。
「听说你因为我被关起来了,那你知道会谈结束的消息了吗?」
「咦,结束了?」
我的嘴巴好像完全不受大脑控制,竟然自动就把尊称过滤掉了。算了,不管那么多了。我猜到会谈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可到现在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件事。
「怎么样了?」
「有点複杂,简单地说……」
我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他的唇形。
「独立得到了承认,总之暂且是太平了。」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幸好现在和平终了了。
虽然哈弗尔说的『暂且太平』听起来有点刺耳,不过这已经是很让人振奋的成果了。
「你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吗?特地来告诉我的?」
「不是。」
那是什么?
哈弗尔向我伸出了手,动作自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进了怀里。
等我醒过神来,已经迟了。把我拥进怀里的哈弗尔不等我拒绝,就把脑袋埋进了我的肩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回去之前总要见你一面啊。我来见你,可你老是避着我,我都没怎么看到你。」
「那是……!」
「之前我没来得及告别就走了,这次我要看过你再走。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扭动身体试图逃出来,可哈弗尔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根本没打算放过我。反正也不疼,我姑且停止了挣扎,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放弃了。
见我不动了,哈弗尔这才抬起头,视线相遇,我不由得有点脸红。
我的脸都要烧起来了,我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情。
啊,怎么这么热!
窗外吹来凉丝丝的晚风,吹散了我的头髮。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好不容易开了口。
「勒伊拉也跟你一起走吗?」
「应该是吧。」
听了他轻巧的回答,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微妙。
「这样啊。」
也是,她是斐济齐亚最后的公主了。我低下头,祈祷勒伊拉往后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
应该看不到她走的时候了吧。就算不是因为爸爸,我也没有脸去了。
我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哈弗尔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他轻柔的髮丝飞扬起来,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这是谁家的孩子,这可真是致命的美貌啊。
「你要一直被关下去了?」
哈弗尔温柔的重低音,听起来十分悦耳。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听一个人的声音。虽然哈弗尔的声音有点陌生,但确实很好听。
「要我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