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罪惡感的侵蝕

震耳的爆炸声，刺鼻的火药味，浓郁的烟雾，炽热的空气，还有熊熊燃烧着的大火。

在迷迷糊糊，半昏半醒之中，凯特尔能感觉到的只有这些了。

人固有一死，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这种死法。

这种死法，比想像中的还要寒酸。

凯特尔曾经想过，自己或许会死于邻国的侵略，或许会被揭竿而起的造反者杀害，再或许会因身边人的背叛而亡，而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却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中。

真可笑，自己竟然会死在西雅伦这个混蛋手上。

这个结局可真是不太光彩。

啊，其实也算是预料之中吧？！

凯特尔整个人靠在墙上，他试图抬起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连门外的喊叫声，也感觉渐渐消失在耳畔。

都走了吗？

他略感失落，但也有些欣慰。他感觉此刻的自己，简直愚蠢至极。可笑的是，他觉得残留在胸口的一丝温度太甜蜜了。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这是平生第一次，做出的正确决定。

没错，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况如此紧急，连他自己都变得这么凄惨，可他的心却忍不住兴奋，他好想到处炫耀一下这满腔的自豪。可惜现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遗憾了。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呢。

「我还以为自己，早就生无可恋了……」

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等待一切结束的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却感到异常伤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唯有叹息，空气中凝结着他从未感受过的空虚。

他的手，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

自从为了生存而开始挣扎的那一天起，就未曾离手的透明的银色长剑。现在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倒在地上。习惯性地把它握在手上才能安心，可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

凯特尔感觉到一切都完了，然而这种感觉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糟糕。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释怀吧。

他生来，前方的道路就充斥着死亡，而他也是为死而活。

看起来那样毫无畏惧，不受拘束的他，抱着这种必死之心一直活到了现在。

要不是想死，他如何能在血气冲天的战场上征战数年。大概他身边的人也已经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会做的事吧。

他那样做，只是垂死挣扎，为了忘却一切。

「又开始了。」

当他被独自留在沉寂之中的时候，无形的黑影就一个个找上他了。

那些被他，称为噩梦的东西。

没有头的女人，被斩断胳膊的男人，甚至还有被火烧得漆黑的焦尸，他们都是火灾那天替他去死的侍从和侍女们。一开始只有他们，到后来，连死在他手上的人也一个一个出现了。

无数的尸体向他扑过来，他知道他们在欢迎他一起下地狱，可每一次看到这些黑影，他整个人都会觉得精神抖擞。

这种唤起他负罪感的欢迎仪式越盛大，反而令他在现实中的道德意识就越模糊。经历得太多，杀一两个人反而变得像打招呼一样轻鬆了。

反正天黑之后他们还会回来的，虽然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呼吸了。

「都走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在这些死去的灵魂，为他举行的盛大的欢迎仪式上，为了摆脱罪恶感，他做过无数次的挣扎。但对于挣扎的结果，他却一点都不关心，甚至就连这个被称为大帝国的国家，他也没放在心上。

不，如果只有这些，反倒好了。

手里不握剑的时候，空虚如海浪一般，侵袭着他的脑海，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种空虚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不得不近乎疯狂地寻找死亡，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迹象。只有感受到生命的威胁，他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他这一定是不正常了吧。

「我一定是疯了吧。」

他早该，在十三岁那一年就死了的。活下来非他所愿，他失去了所有的梦想和希望，也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知道，他的人生剩下的只有愤怒和憎恨了。

从出生开始，他能做到的只有无声无息地活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不被已经手握重权的兄弟们刬除掉，他只能隐藏着自己，安安静静地活下去。所以，当他成长到可以理解这种现实的时候，他早就习惯了自己这种，没有梦想和希望的空虚人生了。

如今活得如此卑微，当初倒不如作为一个低微的后宫之子而生，那样反倒还可以活得自在一些。

他的母亲是从异国嫁到奥格利的王妃，母亲给了他嫡出的血统，这种毫无用处的血统恰恰成了他最大的绊脚石。并且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记忆中，突然烧起来的宫殿，尖叫的侍女和追赶着他的人影。不管过程如何，总之他活下来了，那些都成了现在这一切的开端。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一死了之的好。

可他想活下去。

那时，他只想活下去。就算被扔在角落里，就算没有人理会。

不管谁当皇帝，他都只是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像之前一样，他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可是那时的他如果想要活下去，就要先杀掉蓄意谋杀自己的人，他别无选择，他终于明白了。

「……是啊。」

就是那样。

再后来，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有一片红色的画面。碍眼的，碍事的，全部都砍掉。

他就是这样，才能够活下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错。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奢望，却还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他只是因此而愤怒，愤怒支配了他的一切理智。

凡是挡在他面前的，他都要砍掉，直到再也没有人当在他面前，他才醒悟过来，他只剩下对自己的厌恶了。

他终于等到可以随心所欲的一天了，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得到了一切，却没有得到快乐。从一开始起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满足他，任何事物都对他失去了意义。即使他已经把全世界都踩在了脚下，可他拥有的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他期望的。

在那些毫无意义，毫无色彩的日子里，是那个他从来都没有给予期望的小淑女，为他填充了生活的色彩。

「看来真的是快要死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

那时候，他真的怀疑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从来都没提起过，那个时候她那么小，他一直都觉得好神奇。因为他杀了自己所有的孩子，他并没有抱过孩子的经历。

他一向认为，孩子这种东西只会拖他的后腿。他认为所有怀上他孩子的女人，都企图利用孩子从他手上得到些什么。

那种人生也太过悲哀，一开始他也默认过她们的行为。

可是当她们的行为超过了他的限度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一瞬间就拔了剑。就算他连骨肉都不放过的恶名越传越广，他也没打算停手。这个世界已经够让他烦躁的了，不能连这种事都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