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細緻入心

「请让我成为陛下的骑士吧。让我代替我的父母，偿还他们对这片土地所犯下的罪。我的命既然是陛下救回来的，那就交给陛下吧。」

他不期望阿西西死，所以救了他。可是阿西西说出来的话，却与他预想的大相庭径。

对阿西西来说，他那试图杀死自己的父亲和作为皇帝的情妇统治国家的母亲，以及夹在父母中间孤独的自己所承受的来自周围的目光，这些并没有使他愤怒。他原谅这些折磨他的生活，并没有费什么心神。

因为真正使阿西西痛苦不堪的，是他从未真正被爱过。

他不能忘记当他看向阿西西时，那宛如身在地狱一般苦苦挣扎的，阿西西的眼睛。

可怜的阿西西，却把父母的所有的罪孽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直至崩溃。他怎么可以这样呢？那样的父母，到底哪里值得他如此？

「等我赎够了所有的罪……」

阿西西跪地祷告。

「请赐我一死。」

那时，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心想救阿西西。如果就这样放任阿西西不管，他会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西西时，他看到了一个无比伤心的少年在无声地哭泣。他没有插手，只是默默地把自己身边的位置让给了那少年，他允许那少年呆在那里，也许少年想要的，就是这片刻安宁吧。

后来，即使阿西西身边已经有了愿意为他捨弃性命的朋友，可阿西西却开始不断地想要到他的身边，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同病相怜吧。

也许是吧。

那些在自己父母膝下受尽宠爱的朋友，比自己实在辉煌灿烂太多，待在他们身边甚是吃力。

他们一样没有被爱过。所以才可以互相安慰。

他不能否认，他也因阿西西的存在得到了些许安慰。他知道了原来这世上有跟自己相同遭遇的人，仅此一点，对他已是莫大的安慰了。

可阿西西……

即使如此，阿西西也曾经幻想过从父母那里得到爱。

「希望他不要胡思乱想。」

如果就那样放任阿西西不管，他会任由自己枯萎，他只有不断地把阿西西送到战场上去，让他没有时间想别的。也许是父母死去的那天，在阿西西心中留下的阴影太深，经历过无数战争，死里逃生的阿西西还是形同死人，毫无生存下去的意志。

他不容许有这种事。可是他的笨蛋骑士，却在愚蠢地等待自己的主君能够赐自己一死。阿西西之所以能一次次地，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活着回来，只是为了遵守他的命令而已。

「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到何时才能结束呢。」

凯特尔求死不得只能活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毫无意义。他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厌恶和悔恨，哪怕叫他现在就去死，他也毫无留恋，只是没能杀死六皇子，让他放心不下。

难道他拚命活下来，就是为了苟延残喘在这个世上吗？

他觉得那些对他，卑躬屈膝的人都太可笑。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描画他的，可为了生存却不得不向他低头，连一点自尊心都不剩。

所以他更要嘲弄他们。就让他们看看，这地狱到底能延续到什么时候吧。

事关性命，低头的人只会越来越迫切，头越来越低，低到了骨子里。

他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迟早会报应在自己身上。可就算知道也无所谓。

所以他越来越像个疯子。

可是这样做，他依然无法入眠。

直到，那个孩子来到他身边。

婴儿他之前倒是见过，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照料婴儿却是第一次。大部分婴儿一看到他，就只会哭个不停。那个哭声让他很烦躁。

可这个孩子不同。这是她的女儿，亚莉莲娜。

「啊呃额。」

「她到底是在说什么？」

一戳孩子的脸颊，她就笑了。笑盈盈的脸，看起来不那么讨厌。

这孩子是个失去母亲的公主，他是这孩子的父亲。他知道自己身为孩子的父亲，对孩子来说是个诅咒，他没想让她活下去，更没想要将她养大，可这个孩子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他的女儿。就像朝阳透过窗户一样，无声无息。

他从来没有近看过婴儿这种生物，因而觉得很是新奇。那孩子看到他也不哭，仅仅只能动几下，却能表达自己的意志，而且奶妈一眼就能明白这孩子的意思。

不过，最神奇的还是，她能认出他是爸爸。就像狗能认出自己的主人一样，他跟这孩子并没见过几面，孩子却能认出他。

他只是觉得很神奇，才会经常去看看。视线和思绪都在孩子身上。不知不觉之间，生出了一种可以称为爱的东西。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即使没有累到昏倒，他也可以睡着了。静静地看着孩子，他一点都不觉得闷。曾经在战场上折腾一天，才能入睡的身体，竟然这么轻易就软了下来。所以他把孩子留在了身边。

和某个人一起入睡，一起醒来这种美好的感觉，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拥有。可这个小小的孩子，却把这件事变成了现实。

更令他惊异的是，他自己竟然能在这个孩子身边安然入睡。

那大概是他唯一，能好好睡觉的时候了。

虽然他的身体日积月累的习惯，不可能一下子就改掉，他还是很快就会醒过来，可他现在已经能沉睡上几个小时了，这已经算是奇蹟。

当初他只是想留她在卧室几天，不知不觉就过了数年。

「啊，好睏。」

「睡。」

那时连爬都不会的孩子，竟然学会了走路；咿咿呀呀什么都表达不清的孩子，竟然学会了说话。自从养育这个孩子开始，每天都是全新的经历。

莲娜一骨碌爬到床上，把被子盖到头顶，又伸出脑袋看着他。熟悉的红眸闪烁着透明的光芒。

「爸爸不睡吗？」

「睡。」

他摘下为了读文件戴上的眼睛，莲娜就扬起了嘴角。对他的举动一一作出反应的，也只有这个孩子了。待他走到床边，莲娜砰砰拍着身边的空位，像是指示他的位置一样。他躺到那个位置上，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阿西西最近还好吗？」

自从让阿西西成为女儿的守护骑士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多了，可说话的机会却少了。

莲娜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额，嗯……应该吧？」

「这算什么回答？」

「嘿嘿。」

他偶尔会想如果只有他这个孩子，能成长得如此冰雪可爱吗？

见他不说话，莲娜牵起了他的胳膊。看着莲娜的目光，他突然觉得，唯有这一点是不变的。

「你虽然是我的女儿，却不是女儿。」

「那我是儿子吗？」

「……」

莲娜疑惑地歪了歪头。

「可我不是儿子啊。」

算了吧，跟一个孩子说什么呢。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浅笑。

「啊，对了。阿西西！爸爸，阿西西本来就那么爱哭吗？」

「我怎么知道。」

「除了爸爸，还有谁能知道？」

「……」

莲娜忧心地托着鳃，撅着小嘴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寻常。

比起一心等死的时候，现在的阿西西看起来已经很好了。

「他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吗？」

「嗯？谁？」

莲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萌地瞪大了眼睛看他。可当她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问阿西西时，很快又陷入了苦恼。

「啊，嗯……」

看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体温，莲娜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不知道。」

他没有继续提问，只是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感觉到温柔的气息，孩子把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是个说不出喜恶的家伙，从来不把自己的内心表露出来，他总是将自己整个人深深地藏着，一味地忍耐。所以，当阿西西第一次想他说出自己的愿望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庆幸的。

「没有什么改变吗？」

「没有。」

莲娜果断地点头。

在他看来阿西西已经改变很多了，可莲娜的想法似乎跟他不太一样。

莲娜直直地看着他。

「爸爸会老实说喜欢吗？」

「……」

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呢？面对女儿意料之外的提问，他有些措手不及。结果他也只能说出些暧昧不清的答案。然后他立刻惩罚性地掐住了莲娜的脸颊，孩子的小脸瞬间就泛红了。

「啊啊！」

莲娜疼得尖叫出声。平常她不会有这么大反应的，看来是掐疼了。

然而这个诚心想弄哭女儿的爸爸一点都不介意，反而更加努力地逗弄起来。

「要哭了吗？」

「我才不哭！」

「你的眼睛里已经有眼泪了。」

莲娜立刻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用力地摇头。

「那也不哭！」

老是忍着眼泪也不好。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总是在忍耐的人，莫名有点心疼。

「哭也不要紧。」

莲娜含着眼泪仰头望着他。

「我不凶你。」

听了这句话，莲娜还是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

「真的？」「嗯。」

「真的吗？」

「嗯。」

得到确实的答案，莲娜却笑了。

那个艰难地维繫着生命的家伙，现在因为莲娜终于学会额微笑。站在他的立场上，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失去了同类似乎有点伤感，可看着阿西西好转他也很欣慰，所有的情绪都混杂地交织在一起。在这种複杂的混沌中，唯有那天真无邪的微笑吸引着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