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入间人间
假如生命必将在一星期后终结,大多数人也会在迎来那一刻之前选择活着。深陷绝望,当天就自杀的人其实并不多见。
我也是那大多数人的其中一个。今天是2009年4月10日,活在这一天的我,所剩的寿命不知够不够把日曆翻到下一页 。即将迎来大学三年级的二十一岁的我,并没有在信息处理室登记大三上学期所需要修的科目,而是缩在家里微微发霉的被子里。虽然忘了那病叫什么,总之被告知了自己时日无多,自己也接受了现状。
从一年多前的十一月开始,我的身体就莫名地感到疲倦,内脏还时有疼痛。自己还感叹这感冒拖得还真久啊,于是便不当回事,也没想和人商量(这是日本人的坏习惯啊)。大概就是那段时间加速恶化了吧。结果,直到某天在去大学的路上晕倒在地铁里,这才发觉病情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医生叹气说,你要是早点来医院的话或许还能对付一下。
过了新年,我就开始每天往医院跑了,到今天刚好过去了两千四百个小时。三个多月这个区间感觉挺模糊,但却觉得两千四百个小时非常短。按照一天睡八个小时来算,连续过了三十天的话,我就已经睡掉十分之一的时间了。不过比起「把三个月加十天里的其中十天消费掉了」这一概念来看,果然还是前者更加具体,能强烈感觉到寿命正从自己的指缝中流去。
好吧,这种讨论心理之不可思议的閑聊就到此为止吧。
一方面被现代医学诊断为不治之症,另一方面不知为何又觉得自己受到了现代医学最大限度的恩惠,总之它为我延长寿命尽了不小的努力。家人说,比起什么都不做,去医院至少能把你到死亡先生家里体验生活的日期往后推迟两个月左右吧。结果就依了家人的说法,每天往医院跑。确实,这现代医学的寿命延长率真是高得出奇。本来被诊断出过了新年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月的我,居然能因这医学多捞到两个月苟延残喘的日子,就如同把本来只能活八十岁的人的寿命拉伸至一百六十岁。这么一比较就觉得我这好处捞得不是一般的多啊,所以也没反抗继续去医院。
我对父亲说,在十二月末开始严重发病还真是幸运,这样就不用付大三上学期的学费了。他听完只是低着头缄口不语,两手紧紧握着拳。我还以为这下肯定要被揍了,一副等死状态静观其变。结果出乎意料,父亲只是沉默着走回自己屋里。
那神情彷彿在为我所剩无几的寿命而悲伤,顿时我打心里感叹道,就算只有家人,周围有能为我的死感到悲伤的人真是太好了。大学里结交的那些朋友怎么说也不会因为我的死而出现跌宕起伏的感情变化吧。
像我这样一次都没辛勤劳动过,也没经历过打工的人就这么走向生命的终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幸福啊。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苦笑出来。接着在剩下的三个月里,我痛快地玩了个遍。
妈妈把我和妹妹第一次看的电影碟片租回来,我们全家一起观赏了。难得全家在休息日(虽然也是为了我)齐聚同一屋檐下,作为此次家族活动的延长,我们把妹妹房间壁橱里的旧游戏机拖出来,四个人一起玩了起来。玩赛车游戏的时候我和妹妹遥遥领先,父母耍赖要我们让他们先跑,说「在我们跑完一圈之前你们先在起点待机」。不过就算这样,多数还是我和妹妹瓜分了前两名。
后来,我对父亲坦白,「爸爸非常宝贝的小陶瓶其实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打碎的,至今都保密不敢说出来,虽然现在有点晚了不过还是对你说声对不起」,结果我的头被父亲爆敲一顿。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父亲应该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原谅我吧,这么想的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夸张地大喊疼啊,父亲却突然哭了出来。我有点心痛地想,原来那瓶子那么珍贵啊。不然我用积攒的压岁钱买个类似的小瓶子给他吧,可是父亲却说「我不是哭那个」,所以我决定不再做多余的事了。
就这样,我静静等着人生落幕时刻的到来。事到如今要是来个「搞不好诊断出错,根本就没什么绝症,而且你的寿命会出奇的长!」之类误诊,我可是会很困扰的。不过最近身体状态给我一种「嗯,这肯定必死无疑了」的绝望感。所以没关係,误诊什么连个影子都没有,我放下心,慢悠悠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明明房间和楼梯充满着春之暖意和快烧焦喉咙的阳光,可是我每走一步便觉得冰冷透明的血液正从我下半身流失。倒不如说这是我的生命力,或者类似灵魂的触感吧,我边想像着,边双手作拾起状地贴住腹部。
但手心也只感觉到某种东西的重量,并没有什么无色血液从指间流走的感觉。
我呼了一口气,放鬆坚硬的肩膀。看来血液今天也在我身体里循环着。
我就这样闷声不响地离开家,走到街上,然后,
心脏澎湃激昂地,似乎在催我赶紧去告白吧。
确实,我想过在死之前告白。
然后,我下定决心,趁我活着的时候去大声宣告吧。
每个人都是主角,我还挺喜欢这种说法的。
我认为这是非常正确的。现在,人行道上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个人都是主角,都有各自的故事。简直没有什么群像剧比人生这部戏更有趣的了。
不过,有一点还是必须有所觉悟。就算有无数主角,无数故事,那过程和结局也并不一定都是波澜万丈或者淋漓畅快的。
比如说,很多人为了成为小说家而给某个文学奖投稿。大的奖项有时甚至能收到三千部左右的稿件。这庞大数量的故事被寄出,然后聚集在一起。可是被世人称讚,脱颖而出的作品充其量也就一只手能数的过来。而且这类少数人会聚集聚集再聚集,不断重複,直到集成数百人数千人的规模时再互相竞争。我当然不属于这种世界。我只是数百人聚集过程中的那些永远攀登不上高峰的,千万万万的故事里的主人公中的一个而已。不过我并不为此持悲观思想,比起这种平凡,我更不愿意否定自己以往活过的二十一年。因为我已经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好的一条道路,并作为主人公一路走来。就算有些人以上帝般神通广大未卜先知的视角来对我说,或许你当初选择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就不至于在成人式的次年死亡了,我也会表情艰难嘀咕一句,或许吧。
……说起来,我为了打发时间在笔记本后半部分写过小说,这事说起来也挺不寻常的。我记得那故事开头的感觉就像现在命不久矣的我,要实际投稿去参选的话根本不够格。如果去参选,那在第一次筛选就会被剔除掉,接着作为候选稿件的寿命就到此为止了吧。当时写的时候还自卖自夸觉得是个不错的短篇。 事实上,我的确想过拿着它去参加点什么奖的评选,不过好像写得太短了不符合规定,就放弃了。结果把笔记本收到抽屉的最里面,现在回头想想还不禁点头,当时这判断是正确的,因为看清了自己的斤两。
「…………………………………………………………」
我穿过人行道,俯下身把双手撑在膝上。我喘了口气,看到前方柜檯摆着的招牌上写着「佐仓」,估计是这鞋店的名字吧。
手推车的小货架上摆着的鞋子似乎有种新鲜的味道,让我想起在运动场奔跑的身影。那是经常踢足球的小学时代的我。那时的我每当放学后的运动量都不小,可是腹部两侧的赘肉还是软绵绵的,摸起来手感不错。现在的我是标準体型,皮肤乾巴巴的,一点光泽都没有。
回想过去的画面刚好能使最近一直沉睡的大脑活动一下,让它尽情运转。
不过……真是头疼啊。到现在连一句告白的台词都还没想好。
但怎么说告白对象倒是确定了。总之现在先朝着目的地迈步,不过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啊。「喜欢你」就像「味噌汤」或「吃水果」一样,仅仅是毫无修饰的三个字,如果只是直接和对方说,然后换来一句「我很抱歉」,合起来一共七个字难道就宣告了我这小子的终结吗? 哎呀哎呀,不过我也没有能让人期待的戏剧性的、悲剧性的、喜剧性的命运, 所以这样就完全足够了。不过光靠这种简短的方式真的能把我的好意传达给她吗?我死后,要是残留在肉体上的留念或后悔之情使我化作幽灵或妖怪回到人间,也会给家里人添很多麻烦吧。
由于车站在靠近海的一侧,空气充满着鹹味。在大学里,由于教学楼的位置和窗户的朝向 ,课桌也受到了海风的眷顾,结果都生鏽了。我大大地吸了一口这带着鹹味的空气。
为了让散乱的词语彙接成告白的话语,我试着让告白对象浮出脑海。热量和血液全彙集到额头,一股黏腻从头皮渗出。
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她的音容笑貌化作无数画面从我脑海中浮现,美到无从选择到底拿哪张当电脑桌面壁纸。就算混迹在杂乱的音色中,她喊我名字时的声音还是让我无法忘怀。好想轻抚她的侧脸,就算此生仅此一次。
她二十二岁,是专职主妇,已婚者。我高中时期的学姐,但没上同一所大学。
听说她中途退学,然后结婚了。
本想和她保持好关係,但不仅没有能与她相见,而且在这未能相见的几千个小时之内,她却和别人相恋,然后笑着向我报告她的婚事。
电子邮件的文字以「以后也请多多关照」结尾,我从那以来一次也没和她见过面。与她那种认真地把社交辞令加在最后的态度截然相反,我只是叹了口气把邮件删掉,连一句祝福都没回她。
我内心并不是没有期待过与她发展成为朋友以外的关係(朋友以上是不可能的了,几乎没什么进步)。但另一方面,我又客观地判断自己是不太可能和真心喜欢的人成为恋人的。能成就完美无缺的恋情的,只有屈指可数的主人公罢了。我没那种资格,也不是那种材料。就像黄瓜怎么着也不可能摇身一变成蜜瓜。
不过算了,反正现在已经下决心再怎么不济也要在死之前表上一次白的我,正俯身在蔚蓝的天空下。平时驼背的我盯着脚趾前方的地面,比起平视前方要来得快活得多。说起来,好像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去上託儿所时,我一路上都没抬头,只是不断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明明戏剧性的起伏在我身上发生过无数次,但我或许无论何时都低着头,只是重複无数次拚命把沉重的脚抬起再踏下。现在,也是这样吗?
我抬起头,并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仅仅为了对抗这种想法而已。
骚动不安的尖叫把周围搅得异常嘈杂,这也是我抬起头的动机之一。
……咦?
在春天的暖意里,这嘈杂就如同运动场上练习守球时伴随着的加油声。
有个男人握着一把巨大而坚硬的刀东奔西跑,那刀就像小小的水果刀去了三个月训练馆出来后的模样。他激动得上下乱窜,简直要在步行街上 描绘出一副地狱画卷。
蛮横而粗暴的男人席捲了整个人行道。他穿着像是工薪族,而且从髮型什么的来看还是副精英的模样。用髮胶仔细固定着,梳得整整齐齐的大背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从穿着来看,领带既没被扯掉,衬衫也没跑到西装外,看来是刚刚发狂不久的。而且周围也没人受伤倒地,刀子还保持着冰冷的银色,他挥舞刀子时也没挥出血来。在场的人们围成甜甜圈状躲避着他,因此也搞不清楚他到底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也许真的是走到这里才开始挥刀的吧。
我出神地望着这男人,他的行为就像某个现代艺术家为了摸索现实感而正在导演一齣戏。
不料就在我獃獃站着出神时,人流涌向我和这鞋店来。午饭时间成群的公司职员和在附近补习学校前卖便当的小贩边回头边躲避着持刀男,场面鸡飞狗跳的。本想鞋店的小哥要是躲进店里的话还能帮帮我,可他也被挤进人流渐行渐远。 我盯着手推车货架里的鞋子边想,现在偷鞋子的话肯定想拿多少拿多少。这鞋子王国就算我每天换一双丢一双,也完全足够我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了。只是,有点担心码数合不合。接着突然想起现在不是发獃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于是再一次瞪大眼睛环视四周。就像刚才那样,危急时刻想些不着边际的閑事是我的坏毛病。
由于长期卧床导致体力衰竭,这时就连脚也不听使唤,于是我擅自判断自己是绝对逃不掉的。正傻站着不动的时候,竟偶然和持刀男的视线对上了。或许我们是因为各自的理由而双眼充满血丝,但两双同样血红的眼球就这么对上了焦,接着互相吸引着对方。不不不,我万万没有接近他,当然也没有一丁点想和他对峙的意思,但他却步步逼近。周围的喧嚣和尖叫扭成一束,在我鼻尖彙集。扭曲的声音像金属的爪子似的在我耳膜上挠出一道道抓伤,眼睛的一端被往下扯得火辣辣地疼,切割着我的神经。
什么啊这是,不知何处射来的冰冷视线正观察着这一切。在这人山人海中,莫非命运要将整齣戏都交给我导演吗?莫非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是给予我人生转折的一大外因吗?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我的人生原本和扯不上边的危险并肩齐行,现在却慢慢相交起来。
就不能让那些走在和这春季相符的樱花大道上的人们也遭遇一下这种事吗?
难道就那么特别想看连樱花嫩芽都被毛虫啃食乾净的,我的人生之路吗?
持刀男闯红灯也没被车撞,畅通无阻地走完人行道后,终于来履行为我降下戏剧性命运的职责了。他把刀高举过顶,汗水和口水却比刀刃先一步落到我脸上。好脏啊,我一瞬的迟疑换来一阵剧痛,疼得我到处乱跑。喉咙像意外熄火的发动机似的发出「呃、唔、咯」的喊叫声。
这次是看得见的血液从我上臂汨汨流出了,刚才傻站着的时候,刀子就这么笔直地插进我左下臂。真是清澈得毫无沉澱的血啊,我边感叹边痛得眉头紧锁,但两眼还是始终目击着这一切。然后我根据所站的位置和与他的距离,想像着转身逃跑后被他背刺心脏的样子。
过路杀人狂手下的第一位受害者就这么一目了然地诞生了,周围响彻起清脆的尖叫。全身的鸡皮疙瘩就像从脚下往上吹的风,嗖地一下攀上我的肩膀。有股潮水的味道和铁鏽味。
尖叫声中,也混着有手里丢了刀子的男人的声音。……喂喂,你自己也来试试被扎一刀啊。自己做了不得了事不说,还猫着腰抬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望着我 。搞得好像我才是拿刀刺人的那个似得。
我心里又一次嘀咕了一句。接着慢慢地,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或许是因为流血了吧。
由于我在去医院检查之前就一直忍着疼痛,所以几乎对疼痛感觉迟钝了。
我的心既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兴趣又没了敏感,动作就像大冬天里一脸不情愿地慢吞吞爬出被炉的中年大叔一样迟缓。
右手,还能动啊。腰也还能弯,脚还能用力踩在地上。不能动的就剩左臂了。
我顺手从手推车里抓起鞋子,用剑道的姿势向前踏一步,朝刚才的持刀男的脸上砸去。啪嗒,鞋子的橡胶底发出其特有的沉闷声,男人的上半部脸被鞋底砸中,大概能让他记住什么叫做痛吧。他朝后摔了个屁股蹲儿,因此我和他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于是我又抓起一只鞋朝他扔过去。我倒还没体验过互扔竹刀的游戏,我也不是在剑道部里学艺的。只是瞄準男人的脸不停地使劲丢鞋子而已,有时也用朝水面投石子的姿势横着扔,甩腕的动作还挺见效。
手推车里的鞋子被我扔掉了大半,伤口也滴了不少血出来,由于呼吸困难,我停下扔鞋的动作。男人双手护着脸蹲在地上,肩膀不停地颤抖。看他这样也不会再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似地突然跳过来,再抓住刺在我手臂上的刀子往里扭几扭,于是心里算放下了块大石。
男人的身旁和路边到处散乱着被扔掉的鞋子,那场景就像一幅人生道路上遭遇多次失败的人在连连叹息的画。
「……啊」我这时突然察觉到,自己没带钱包呢。我可没法付这些鞋子的钱。而且,虽然现在制住了这个男人,但我自己还什么事情都没解决呢。
为什么我非得把宝贵时间分给这种经历啊……虽然刚才边扔鞋边想过这个问题,嗯……感觉找不到什么答案。
如果我的寿命有八十年……不管以什么形式,既然到时都必须迎来「死」,儘管现在我的寿命也许只有二十一年,但可以假设肉体停止机能的时间仍然是在八十岁的话,我就相当于把这八十年的时间与经历压缩到这二十一年里。而现在,也许正在经历着这八十年的体验,我的左臂也相当于受了八十年份的伤。
而且我给他带来的痛楚,也应该有八十年的分量吧。因为活了二十一年总共才打过两次人的我,就算能再活很多年也不见得能生出多少打人的胆量。倒是担心这次的分量是不是得活到一百二十岁才能达到。
不过这么说倒是有点既夸张且矫情了。
即将病死的人在最后向女生告白的途中却被捲入暴力伤害事件。怎么说都太出乎意料了,总觉得是被安排好的。我的人生之前一直平平凡凡,到最后突然每天的浓度急剧上升,除非是有什么东西介入了我的故事,不然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
这一系列的开端,果然就是我的病吧。
也就是说掌握着这世间命运的「某物」,先準备了我病死的结局,再在其过程中配备某些故事,让我演一个有点奇怪的主人公。……不不,这不可能吧。要是这么说的话,岂不是因为先有「描写即将病死之人的故事」的诞生,我才得以出生在这世上了。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度吧,这又不是鸡和鸡蛋谁先谁后的关係。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为了说服自己,我选择相信命运。
我一边在心里宣告放弃,却又 「想被选中」。
不,是「曾经想」才对,反正已经各种来不及了。
……比如,她之类的。
「到现在才抬头,也太迟了吧?」
小声嘀咕了一句,里面包含着自嘲。
为了逃避左臂的疼痛,我扬起下巴,伸了下腰。
可能已经迟了,不过我还是决定从现场逃走。
疼痛和伤口,被害者和加害者的戏已经演够了。
这次要去实现八十年份的单恋和遭受八十年份的拒绝了。
总算没被警察缠上,我顺利到达她家门前。
这是第二次看到她和丈夫的建造的新居。之前婚礼寄来的明信片上就是这图,下方写着地址,所以曾经照着地址来过一次。
那时远远望着门口的名牌那与她的旧姓完全无关的姓氏,还有她出来倒垃圾的身影,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夹着尾巴逃回来了。我当时有想过要做什么的吧,当回跟蹤狂?
在按门铃之前整了整衣服,「啊」刀子还插在左臂上。怪不得路人见了我就「哇哇呀呀」地尖叫(连男人也发出分贝很高的声音,有必要吗)。想想这也算补充寿命的经历,就没深究地接受下来了。把刀拔出来,在伤口前排队等待的血液们瞬间一齐流出。又是看得见的血啊。看不见的血液不知何时就感觉不到了,虽然不希望它们已经流尽了。
刀子怎么办。要当做伴手礼也太惊悚了,搞不好还会被误会成入室抢劫的强盗。考虑了一下,抬起道路旁的水泥块,把刀子扔进乾枯的水沟。下雨的话能被沖走,万一留在底下总有一天也会生鏽吧。然后血液会被沖洗乾净,真是好事啊。这样一来搞不好那个持刀男就能被判无罪了呢。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推翻了。
正常情况下被刺的话,衣服上肯定会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周围被鲜血染红,不过我也没办法把衣服恢複原状。虽然担心自己会让人觉得不像样,不过还是就这么按下了门铃。
到这阶段,我的心开始爬上坡道,然后滚下来。
就算是尸体,也能自己滚下去。
不是因为尸体自己想,而是由于强制的力,重重地滚下去。
差不多间隔了十二秒左右,我迎来一声亲切而熟悉的「来了」。苦笑了一下,原来那么久没听见了啊。其实我还没告诉过她我叫什么,还在烦恼要怎么自报家门时,突然听到「啊!!是你啊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声音充满雀跃,看来识别完人物了。啊,对方居然先认出我了啊。这社会也真是越来越方便了。打开门也有可能外面站着个持刀男呢,这设备对于防盗来说真是太方便了。要是住在没有这种设备的房子里可真是大胆呢。
还想到我妈也有点神经大条,我家也安个这东西比较好啊。
「诶,啊……好久不见!」
「我现在就去开门」,她说着,挂断对讲。
不知为何,她对比她年纪小的人说话也格外注重礼节。倒不如说我就是被她这点吸引住的。还有就是怎么说,在我生平遇见过的年长女性里,她是最可爱的一个(可爱和漂亮,她更爱听哪个呢?)……总之各种可爱就是了。实在太喜欢她了,所以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形容词。
我的视线穿过大门,看到蓝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墙壁,彷彿是切下一片天空,拿去立体化后的建筑物。和她关係不错说来只是无稽之谈,我只能自嘲地回味总结着,嗅着被稀释的海风的气息等待着她的到来。
终于,她在玄关处出现了。穿着和大学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最近没有重新染的茶色头髮显出了黑色,还有永不褪色的微笑。
完全没必要刻意去美化记忆中的形象,她纯正的魅力依然耀眼如初。
第一次见面时我花了一分钟才被她吸引住,现在只需三秒。
她朝我微微点头,我慌忙回礼。原本驼背的我又把腰往下弯了几度,这下完全变成鞠躬了。感觉看不见她的脸太可惜了,慌忙又把头抬起来。
等我直起背,她已经走到门前来了。从内侧打开门,她边说着「你好」边走到外面。我的体温顿时从四月上升到七月。
心里的激动过于强烈,感觉有什么东西窜上喉咙,这时要是我一放鬆肯定马上倒地。
「哇,真是太怀……念……诶诶诶?那是怎么回事!」她无比惊讶地指着我的手臂。「什么?」我又把这事给忘了,这一看才想起来,血比刚才流得更严重了。一道红色的线一直描到我的中指指尖,像是顺着天然画具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滴,在水泥和沥青的地面上逐一印下红点。「啊,是这个啊。呃……」好难说明。要是让她嗅到我的刺伤有案件的气息的话,就算我是被害人也会和我保持距离吧。
「这个,呃,止血!先……呃,去医院吧!不管了,先进屋!」她拉着我的手,拉着?「绷带,不对先要消毒,不对,要先冷敷伤口,这个也不对!」「不用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我的手正被她抓着。不对,是握着。以前和她走在车站前时,我不知祈祷了几次想触碰的手,这时却轻而易举地抚摸着。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正在激烈喷出。我感觉快晕倒了,莫非是这个原因吗?我朦胧地得出一个无所谓有无的答案。八月的正午正在向我逼近。
我被她拉进家中,连有没有脱鞋都不记得了,就这么踏上玄关往里走,然后被带进客厅。我不想看刚才走过通道时右手边的寝室,就算是命运也不能控制我的嫉妒心。可同时,我发现自己居然会主动拒绝什么,这真是新鲜的情感啊。
最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副敞开大门的状态,人生算是半自暴自弃了。
我被带到桌子边,「请稍等一下!」她说着,就在屋里跑上跑下。她单单把我的手放开就令我尝到了意想不到的寂寥,我努力把被触碰过的指尖上的触感保存在记忆里,希望到死之前都能随心所欲地想起。……怎么会这样!她手指的触感居然马上消失,只有乾燥的指尖不停颤抖的感觉佔满手心和手背。话说,触感这种东西真的能传达到大脑吗。……算了,我张合了一下手指就轻易放弃了。反正,我的人生也所剩无几了。嗯,人生这俩字有没有写对来着?
回头一看我便充满罪恶感。我留下的血痕散布在地板和墙壁上,点缀得像是杀人犯席捲过的房间似的。又没有哪个世界的亨赛尔和格蕾特尔(注:格林童话里亨赛尔和格蕾特尔丢白石子标记回家的路)是用血痕记住回家的路,简直一点用处都没有。
「让你久等了!」她拿着急救箱全力冲刺般向我连跑带滑地冲过来,结果势头过猛反倒跑过了我几步。然后又嘶哒哒哒地几步移动到我身边。太久没看到别人这么唐突地朝我冲来了,差点吓得我心律不齐。不过看到她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伤口,「哇……」地一时语塞,我心里又平静下来了。因为第一次见到她出现这样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想冷静地把它刻在记忆里,脑子顿时被慾望遮住了双眼做出如此反应。
「这看来得到医院去了。我去叫救护车。」她抓着急救箱的手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难得在极近距离被她瞧着,正想怎么回答能再拖一些时间,不过实在不想再弄髒她家的地板了。「不了,没事的。也不用叫救护车那么夸张……额,能借我下绷带吗?」
为了争取时间提出这请求。要说为什么而争取,当然是组织告白的语句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体会中学生的心跳感觉啊。
「可是……」她一脸担心,把手搭在我离伤口稍远的肩上。她移开直视伤口的视线,抬头望着我。
「真的没事的。刚才、嗯……」要说是在料理教室受的伤的话,这伤口位置实在是不太对头。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被扎一刀还是自己扎自己一刀,都不会让人有什么正面揣测吧。「在施工现场受伤了」撒了个不痛不痒的谎避开了。「施——工现场」,她先平平淡淡地回味了一下。「啊……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呢?」她把手指压住太阳穴,感觉好像在纠结着什么。果然好可爱啊,我一瞬间脑子迷迷糊糊地挤出一句梦话。
「好了!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赶快处理伤口吧!」她终于决定好了行动的顺序。把急救箱放在地上,打开盖子。她从药箱里寻找药品的手,看起来比以前粗糙了点。
大概是很久没用这急救箱了吧,似乎从里面找到必需的道具要花不少时间。不过这也是好事,这就表示她每天的生活应该很平和,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
虽然她动作挺麻利,但离完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她大胆爽快地包扎着,不过血还是没完全止住,血染上她的指尖,雪白的皮肤被染上赏心悦目的粉红。我在觉得抱歉的同时,从她手指看到了另一种美。
时钟的长针在它专用轨道上前进半周之前,她给我实施的DIY治疗告一段落。四月温暖的天气和心中的悸动混杂在一起,我的脸稍微有点泛红。她也深呼吸了一下,关心地问了句「会不会包得太紧了?」。自从生病以来,我就一直被人关心。虽然家里人平时都像往常一样开朗地和我说笑,不过还是到处都能察觉到他们在怜惜我。或许在哪个没有我的角落里暗暗伤神也说不定,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非常抱歉。有种做了坏事的感觉。
差不多回答了三次没事,才结束问答。她也离开我身边,过道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她一句「好的,那么就拜託了」结束对话。然后又回到起居室,向我报告「我叫了救护车,你再忍一会儿啊」。接着收起急救箱,洗手,把地板和墙壁沾上的血用湿抹布擦乾净后又回到原位。
隔着桌子,我和她面对面坐下。我坐的大概是她丈夫的椅子。
「我们边等救护车边说说话吧。」她提议道。
「感觉我们再会的冲击感异常强烈呢。」我说了句开场白,她急忙低下头。
「真是好久不见。你突然这一来,还真是这个月最令人吃惊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