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在那个,这座地上的城市中的光亮一齐消失了的,阴冷的废墟之夜里。 
在暗夜的深渊中,只有一金一银的两点光芒闪耀着。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驰骋,拖着流星一般的光尾,最终在尽天上空停了下来。 
「——活着的人,真的一个都没有吗?」 
「……」 
听到彷彿蜂这自言自语般的问话,蜻蜓并没有回答。 
他用複眼俯视着漆黑一片的大地,无声地浮在空中。 
「龙胆……」 
「不会毁灭。人们现在应该还在地下沉眠着。总有一日,这个国家会延续到新的世代去。」 
这话语沉静而带着确信。那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的遥远将来的事。并非是跟这些现在在此战斗、战斗、存活了下来的兵器们有关係的事。九曜,如此想着。 
我们是兵器。兵器必须去战斗。 
「怎么办,龙胆。小生还会继续战斗。要继续去搜索,狩猎敌军的残党吗?」 
「否。已经不存在了。」 
「那么……鬼虫,到底该怎么样才好?」 
「新的世代,是没有争斗的世代。某如此希望。同时,在那个时代,某是无用的。」 
从头到尾,都是淡泊而沉静的口吻。 
九曜察觉到了,那其中的冷彻之色。 
「——那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无用的,这个意思。」 
随即。 
第一式『蜻蜓』的己方识别,消失了。 
脑部放出了报错信号。未确认飞行物体正存在与面前。应发送询问信号以确定对方敌友。无数的警告把视野染成鲜红一片,连本能都察觉着这危险—— 
同时,那家伙动了起来。 
※ 
第一式『蜻蜓』把第九式『蜂』更新登录为了为敌性个体。 
他完全抹消了蜂的友军识别信号,在此之上又发动了攻击。没有载入识别信号的机体会被感测器认定为所属不明机体,而如果在这个状态下直接进行敌对行为的话就会被自动定义成为敌军。不论先下手了的蜻蜓到底有着怎样的真意,总之这么一来蜂就也会把它认识为敌人,由于兵器的本能而不得不做出反击。 
从这个状况中,可以再得出几个结论。 
首先是,就事实而言,两只虫已经完全互相将对方认定为了敌人。这与阔步在废墟中那些发了光的兵器们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机械兵们的暴走换个说法可以解释为「由于被设定完毕的敌对者消失而导致的作战目的丧失,以及伴随而来的自我崩坏」,因此才沦为了会向着所有运动反应进行袭击的灾害。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寻求敌人。寻求着能够被认定为敌人,能够被认定为身为兵器的自身的「斗争」对象的目标。 
蜻蜓和蜂,也是如此。 
蜂和蜻蜓在可以通过自主决策来更新敌我识别,在此条件下,他们能够做到互相把对方认定为敌性个体。 
两人还保持着明确的理智,没準并非仅仅是拜其高性能的系统和自主迴路所赐。或许是因为仍然存在着势均力敌的兵器作为「击坠目标」也说不定。 
那么,其中一方击坠了另一方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 
龙胆,又一次没对自己下杀手。 
为了修复损伤,九曜在事件结束后在休止了机能,在蜂的体内度过了大概十七个小时。 
九曜半天里一直躺在蜂的胸部里,沉浸在思考之海中,勉强通过自我修复程序回覆了损伤。他与蜂分离,然后就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一份朴素的早餐,正盛在盘子里摆在面前。那早餐悄悄地被放在那里不知多长时间,已经冷透了。 
「啊」 
九曜转头看向来声的方向,只见叶叶一幅刚到的样子站在那里。 
叶叶僵硬了一下,当场呆站在了那里。她估计是来看看情况,大概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正好碰到九曜醒过来吧。叶叶发出了介于「啊」和「呜」之间的声音,一下子摆出了一幅明朗的笑容。 
贴在她鼻上的创可贴,与缠在她双手上的绷带,让人看起来就十分地心痛。 
「早,早上好!我想着你肚子大概也该饿了,所以做了点早饭放在了这里……不过已经冷掉了啊。要是不方便的话要我帮忙热一下吗?」 
九曜,什么都不回答。叶叶又笑嘻嘻地说: 
「那个,大家都说,等到九曜起来了一定要好好跟他谈谈。啊但是,并不是在生九曜的气哦?是要谈谈接下来要怎么办。」 
九曜,仍然什么都不回答。叶叶脸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强打出来的。她那副拚命地想要表现出「往常」的感觉的样子,实在太让人痛心了。 
「九曜——」 
「为什么妨碍小生?」 
猛然地,叶叶的肩膀震了一下。凝固在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抽搐起来。 
「那时候,为何,妨碍了小生?」 
根本不是妨碍,叶叶是想要去救九曜。这种事任谁都是一看就能明白的。但那时的九曜,除了龙胆,眼中再没有别的人了。除了战斗,脑中再没有别的事情了。 
九曜浑然不觉地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似乎有着自己无法理解的信号从头部被不断地发出着,阻碍着正常的思考,而这实在让他不得不感到恼火。叶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九曜则像是逼上了一步般地又重複道: 
「为什么妨碍了小生?那是战斗。小生还活着。还能,战斗!你为什么在那时,冲进了战场上!」 
「——但,但是,就那样下去的话九曜就会死掉,」 
九曜拉大了声音。 
「那样就行了!」 
叶叶整个人彷彿都结了冰。 
这是一声紧绷着的叫喊。九曜的脑中已经根本没剩下什么说这话有意义没意义的判断了。 
所谓战斗便是非胜即死的二选一。所以,像那样的结局,导致了像那样的结局的叶叶的行动,九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那才是我等的使命。战斗,力所不及而败北的话,兵器就必须得战死才行!——我,我是想死在那个男人的手下的啊!!」 
九曜喊出了这些话的下一刻,一阵冲击撞在了他的右脸上。 
没能躲开。初始动作明显地不能再明显,轨道单调地不能再单调,破坏力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而且说到底从头到尾都太慢了。平常的话,叶叶这一巴掌根本都算不上是「攻击」,但是九曜现在是实打实地吃了下来。这是和所有的战术定式都不相吻合的行动。 
九曜把这认识为了一种近似敌对行动的行为。 
脑中还未开始思考,他的手就反射性地以那一巴掌无法比拟的速度握住了军刀。反手拔出的刀刃恰好停在对象的颈项前,在几乎为零的距离外向着叶叶吐出了寒光。 
悲伤扭曲了叶叶的面容,濡湿了她的眼角。 
「…………呜,唔,哈呃,呜呜呜…………——!」 
叶叶的嘴角漏出了细小的呜咽声。但即使如此,她那聚焦在以刃相向的九曜身上的目光却没有一丝动摇。那拚命地瞪向九曜的含泪眼眸,反倒有些把他给压倒了。 
「为什么要那么说!」 
听到叶叶的怒声,九曜握着军刀的手颤抖了起来。 
「死掉就好,不死掉不行,你凭什么这么说啊!一点都没有替被丢下的人想过!你,你,这样,不是太,狡猾了吗!」 
「——,」 
叶叶哽咽着,喉中不断地发出鸣动声,然后她终于达到了极限。 
扑簌,少女的眸中溢出了大颗的泪珠。就像是把压抑至今的东西一口气喷发了出来。她擦也不擦不断落下的眼泪,不成体统地哭了起来。 
「——死掉了的话,不就什么都没了吗……!!」 
站在在最近的距离上的九曜,只能呆然地看着这一幕。 
军刀从他的手中滑落。力气已然从紧握刀柄的手掌中消失无蹤。叶叶用双手抓住他那只手掌,彷彿祈祷般地低下脸去,继续哭泣着。她一边颤抖着双肩,一边拼了命地说道: 
「九曜,你说,会希望,有我,在,我,我其实也……呜,呼,想像那、样子的。但九曜你却,说要一个人死掉,」 
被叶叶握住的手上传来了体温。九曜仍然无法做出一点动作,只能拚命地在脑海中反覆进行着演算。 
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行。 
无论如何都没法算出最合适的行动到底是什么。自从故乡化为一片火海那天开始,就未曾考虑过战斗至死之外的事情的少年,连这种时候该如何安抚哭泣的少女都不知道。无法解读的信号在脑中纵横飞舞,把他的思路搅得乱七八糟。 
「——我,我已经,不想要,再被丢下了啊——」 
是在被副脑判定为「无法理解」的那个领域中,才能找到着叶叶这股感情的真面目么? 
与自主决策不同的别种东西,让九曜动了起来。那是他自身没有意识到的行动。另一只手缓缓地举了起来,彷彿在迷惘一般地,轻轻地拂过了叶叶的头髮。 
直到最后,思绪都没能规整起来。 
在那之后究竟就这么发了多长时间呆,九曜记不太清楚了。 
回过神来时,他正一个人坐在蜂的面前。唯一能够确信的,就是自己并没有离开过工作场。但是他也并没有做些什么,仅仅是毫不厌倦地不停重複着无法理清的思考。 
即使有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工作场来,他也没有怎么注意。 
「喂,你这白痴。」 
这是曾经听到过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九曜看也不看菘的方向,也没有力气去抗议她的骂言。菘则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你不打算听我也要说。我啊,其实并不讨厌你来着。但是你敢惹哭我朋友,这我可忍不下去。小叶是什么都没说,但是你把她惹哭了这件事就足够了。」 
九曜一言不发,背对着菘听着她的话。 
「你为小叶想过吗?那孩子,最近可是一直在说九曜怎样怎样了。像是说了些什么话,像是告诉了些什么东西,像是帮忙干了些什么事。我感觉,她大概是真的很高兴。因为那孩子没有家人,所以大概把你当成兄弟了吧。」 
没有应答声。九曜,仍然是一幅彷彿扎了根的样子坐在地板上。 
他一动不动,无言地仰望着眼前的蜂。就好像蜂能告诉他答案一般。 
「……那孩子,是你的什么?我不清楚你那又是司令又是什么的麻烦理论。但是,但是啊,那是说不是司令了的话小叶就没用了吗?」 
九曜,并不知道答案。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那名少女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人。他只能答非所问地,彷彿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地,说出了自己脑中所浮现出的,唯一的真理。 
「小生是,战斗兵器。仅为战斗而生。」 
「……你……!」 
菘大步越过地板上的废物,绕到九曜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九曜完全没有抵抗。菘那瞪圆的双眼中满溢着各色的愤怒。然而,她看到九曜的表情后却迷惑了起来。 
九曜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往常那坚毅的表情,已经无影无蹤。 
「——小生,曾经这么觉得。但是……那是不对的吗?小生,到底搞错了什么?」 
「你,」 
「不明白啊。到底是什么错了。为什么小生没被杀掉。为什么,……为什么她,会为小生哭了?」 
菘失去了发怒的对象,只得鬆开了手。九曜一下子砸了下去,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默不作声地垂下了头。 
「……这种事,给我自己想清楚啊。」 
踏着粗重的步子,菘离开了工作场。她大概是感觉比起在这纠缠像是失了魂的九曜来,去陪叶叶还会更好吧。 
「——你也会,摆出这种表情来啊。」 
她离去时留下的这句话,在九曜的耳中不住迴响。 
九曜被一个人扔在这里,抬起看不到答案的双眼,又看向了蜂。 
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也没有了该与其战斗的敌人,九曜觉得自己要是死在那个龙胆手下的话也好。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就如同被九曜所结果的众多机械兵那样,抑或说在那第四工厂中的凶那样,战败的九曜是有着被杀掉的义务的。 
但是那家伙,却没把自己杀掉。 
为何他没有那么做呢? 
蜂不给他回答。九曜就这么一直坐在了那里。 
※ 
地下据点的内部,装备得比平时要紧张一倍。路障摆得到处都是,感测器从地铁入口到里面都装得满满当当,地铁内部到处摆放着紧紧地锁上了的枪械箱。为了以防万一,居民们都已经知道了箱子的密码和最基本的枪械用法。 
这是在提防龙胆再度袭来。 
人们不知道这种东西究竟能有多大的意义,甚至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把矛头指向自己。但是,也不能就那么坐以待毙。不做点什么準备的话,大家都会被不安逼到崩溃。 
——跟我来。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 
听到纲岛这么说,九曜跟在他的背后走了出去。 
他没有问到底要到哪里去。现在的九曜精神上缺乏安定性,就像是木偶般,仅仅一味地走着。 
沿着地铁轨道一路走去,两人来到了某个分歧点。其中一条似乎是为了紧急车辆而準备的轨道。两人走过这条一路上有着数道厚厚隔墙的通道,穿过开在墙角的工作人员用的小门。铁轨是呈现出平缓的下斜的,所以他们现在实际上是在向深处走。 
一路上没有照明。唯一的光源是纲岛手中的LED手电筒,而九曜则把视野切换到了夜视模式。尘埃无声地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飞舞,冰冷的空气瀰漫在其中。 
九曜走在路上,理解到了存在于这条隧道中的并非只有铁轨这一事实。道路两旁,有着如今已经没有在用的各种设施。那是数目众多的格纳库,以及储存着所有物资的仓库。九曜用回声计算了一下,发现这里的面积相当大。这里也有着像是粮仓的地方,从敞开的门中可以看到熟悉的长期储存食品的包装。但是,那存量已经减少得相当厉害,见底也已经是时间问题了。 
「——不过啊。你这副模样,我可还是头一回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