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土木机械的声音回蕩在城市中。
帝都城下,南外周区第三街道。
在仍在进行着修复工作的旧国道高架桥下,有着一家店铺。
说是店铺,但是就算是奉承,都没法说这店面像回事。那小屋彷彿是贴在桥墩上,根本没用什么像样的建材,连地基都没有,就那么直接用铁皮搭在了地上。小屋的面积大概有五十平方米左右,里面随意地摆放着几组破旧的桌椅。
一眼看上去,说它是「把小摊的规模扩大了之后的东西」是比较恰当的吧。屋里面排列着气瓶,油腻的架子上堆着裂了口的碗。
店名——「舍家」,用黑色油漆写在了外面。这是一间大众饭馆。
儘管这店破烂得好像风一吹铁皮就会响,但是生意却是不错。客人里有不少市场里的商人,而白天一直在干活的体力劳动者也有不少是这里的常客。
老闆的名字是店名的由来,他叫做舍三。他就是所谓「顽固大叔」那一类人,闷着声做完吃的之后,一下子运给客人就完事。客人一天下来听他说过的话就只有「欢迎」和「嗯」和「哦」这种事也有。这位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店里的热闹场景的大叔,被众人带着亲热地称作「小舍」。
这一天,店里也一如往常地充满了喧嚣。这边有人在说市场上又展开了波澜壮阔的商战,那边又有人在谈哪里的道路终于要彻底修好了。
时间已近黄昏。渐倾的日光没法照到高架桥下,只有店前的电灯笼放出了橙色的光芒。在混着油腻升腾起来的热气之中,等距地吊在店里天花板上的电灯泡渗出了光芒。蟑螂沙沙地爬了出来,舍三用鞋底一下把它踩扁了。
这光景一如往常。
但是这一如往常的光景,今天却出现了例外。
嘎啦,铁皮做的门被打开了。门上生满了锈的铃铛响了起来,告诉店主有客人来了。舍三朝门口一瞥,静静地开口说道「欢迎」。
他略略地睁大了眼睛。走进门来那个少年,肩上扛着个奇怪的东西。
说是奇怪的东西,结果仔细一看那是人类。
再仔细一看,就发现那是个小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因为那个小孩子的身上披着一件大号的防灾斗篷,把身体的曲线整个藏了起来。不知为何,那个小孩现在似乎是累瘫了,被扛在少年肩上一动都不动。
少年的打扮也很奇妙。在当今的时势之下他却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上面披着外套,赤红的左眼旁边,右眼上戴着眼罩。他的腰间还佩着一柄像是八洲陆军的装备的军刀。
大多数人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但是注意到了他们人都彷彿吃了一惊般地凝视起了少年。
少年站在入口朝着店内一扫,发现了像是店主的舍三的身影,便笔直地朝他走了过来。造得粗枝大叶的柜檯座还有空位。少年把同伴往座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来。
「水。」
这位稀客仅仅说了这么一个字地要求道。
「……有客人只点水的话,能不能请他回去啊?」
「钱会付的。小生不需要,把水给她。」
如此重複了一遍,少年指了指旁边的「她」。
「不是断了气啊?这家伙。」
「还活着。似乎是晕人了。虽然原因是小生带她跑得太厉害了。」
少女趴在柜檯上,一动都不动。仔细一看还是在呼吸,所以的确是还没死吧。她颈后结成一条的辫子,如今就像一条盐腌裙带菜那样,没有一点生气。
舍三稍微想了想,不过既然对方说了会付钱,他也没就再说什么,把水拿了出来。
这两人说是奇怪也的确是奇怪,但是舍三并不打算去对他们问这问那。他的作风是尽量避免对客人做出干涉。
把水往柜檯上一放,只见少年轻轻施了一礼,然后摇起了趴在边上的少女的肩膀。
「水来了。喝吧。」
少女被摇来摇去,但是却动都不动弹一下。少年略一思索,然后拿起装着冰凉的水的杯子,面无表情地贴上了少女的脖子。
「呜嘎?!」
这正可谓是水泼睡人耳※,少女哗啦一下就起来了。她慌慌张张地环顾起四周来。那条盐腌裙带菜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只见辫子跟着脑袋的动作左摇右晃。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这是哪里。少年对着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的少女再次说道:
「水来了。」
「诶,啊,水!」
【※乱华注:原文是寝耳に水,比喻受到很大惊吓,这里是双关……抱歉,译者无能了】
比起去理解状况来,本能去寻求水分似乎要来得更快。她用双手紧紧抓住茶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噗哈!」
真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一杯水过了喉咙,少女的意识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理解了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什么地方。她大大的眼睛看到了舍三身上,眨了好几下。然后她摆正了姿势,礼貌地用双手把杯子捧了回去。
「多,多谢款待!非常感谢!」
「一杯水而已,说什么谢,真让人难受。」
看着毫不友好地甩开话题的舍三,少女不知为何露出了有些亲切的笑容。
听其言道——
在不熟悉的东京城里的不熟悉的街道上,少女是轻而易举地就被弄了个七荤八素。她在人潮与人潮之间束手无策地摇来荡去,连从哪边进了市场,又从哪边走了出去都不知道。两人虽然谨防着走散,但是在少年一步步朝前走的过程中,少女却被人潮所吞没,被悲惨地拖到了离了有两百米以上的路边的电线杆边。
之后少年把少女捡了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可以歇息的地方,然后就成了现在这幅场面。
「能够找到这里是件幸运的事。是您给这里的人们供应食物的吗?」
「对啊。看了还不懂么。」
转头扫了一眼热闹的店内,戴着眼罩的少年彷彿想起了什么一样在怀里翻找了起来。
「那么,这是说好的钱。」
沙,五张纸被放在了柜檯上。那是八洲的货币,百円纸币。
但舍三彷彿是看到了十分意外的东西一般,仔仔细细地盯住了那几张纸币。一杯水付了五百元。金额上来说实在是高得破格。
但是。
「……不行。这东西一文都值不上。」
少年彷彿是在怀疑一般地皱起了眉头,少女则是睁圆了眼睛。
两人会吃惊也是没办法的。不管怎么算,都不可能有百元钞票×五等于零这种道理。但是舍三所说的,是与那种单纯的计算完全不同次元的事情。
「啊。这个是说,那个」
少女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似乎她先注意到了。少年似乎搞不太懂这意思,轻轻地歪着头,用手把玩着台上的纸币。
「元……已经不能用了吗?」
「是啊。现在这种元已经什么都不值了。」
战前的货币发生了值崩。
比起是想到了这一点,不如说少女是先前就有一点点这种预感了。经济崩溃,过去的货币价值化为乌有后,战前的元已经是没用的东西了。
「……?这么说来,这里到底是如何进行交易的?」
「是通过物物交换,或者发行了新的货币,这样吗?」
正是如此。
过去的经济既然已经崩溃,那么就需要别的东西来代替它。拥有着最直接的价值的,首先是能够即刻使用的东西——食粮、钢材、贵金属和机械部件之类的东西。以这些东西来进行贸易是处处可见的事情。
然后还有另外一种。佘赛从柜檯里拿出来了三张纸。其中一张就像刚刚少年所拿出来的那么大,而剩下两张则差不多有一半的大小。
它们各自,是百,十和一。加起来是一百一十一——新元。
「这个,是『新元』。东京的市场里用的就是这东西。不过,这东西也是只能在上面的人能控制到的那点小範围里能用的玩意就是了。」
这名少女似乎在这方面挺是机灵的。不错嘛,舍三在心中如此感叹道,但是同时他也没想到现在还有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人。
儘管不合他的作风,但是他还是稍稍产生了些好奇心。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少年和少女,对视了一下。
少女看向舍三,嘻嘻一笑。这彷彿花朵绽放般的笑容,在这髒兮兮的店里透射出了略带自豪的光芒。
「从,南方的尽——」
这时,门又被打开了。
听到铃铛响起,少女张着嘴没发出声音,就这么定住了。
踢着鞋子走进店里来的,是三个男人。三个人都穿戴着废墟探索专用的装备。看上去年龄都还很年轻,但是那被晒得偏黑的皮肤让他们的身上早早地飘出了一种老练的风範。
三人一屁股坐在柜檯座上,彷彿紧张解除了一般地放鬆了全身的力气。
「啊啊~~……累死我了——」
「欢迎。」
「小舍啊,还是老样子那些。另外我们边喝边等,所以先把啤酒拿出来吧。」
答应了一声,舍三就回去做自己的本职去了。虽说是叫啤酒,但是正确来说并非是真正的小麦酿出来的酒,只不过是去模仿了其味道的发泡酒罢了。在产业区里有这造酒工厂,这点水平的酒已经普及到市井大众都能随意地喝上的地步了。三人组看起来是在外面累得一点体力都不剩了,一口气把端上来的啤酒灌了下去,彷彿是在喷火一般地吐出了炙热的气息。
「——哈啊啊啊啊啊……!……喔?」
三人中最为高大的留着和尚头的男人,忽然发现了坐在一旁的小小的二人组。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是这边的熟脸啊不知道是谁呢」的疑问表情,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地皱起了眉头。
「嗯嗯……?」
「那,那个……?」
「嗯嗯嗯嗯嗯……?」
和尚头不知怎么地嗯嗯地嘟囔着盯起了两人。剩下的两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和尚头的样子,跟着和尚头看过去,然后瞪圆了眼睛。彷彿在保护胆怯了的少女一般,少年探出了身子。
「有何贵干。」
「——你,把左手让我们看看。」
少年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左手……?为什么要看左手?」
「行了就给我们看看嘛。又不会掉块肉。」
虽然是十分无礼的要求,但是似乎不给他们看的话他们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样子。被少女催促着,少年伸出了覆盖在外套下面的左臂。
唰啦,装甲上反射出了电灯泡的光芒。
少年的左臂上,戴着一副威风凛凛的黄铜色手甲。机械构成的手甲十分粗犷,把少年左臂的手肘以下几乎完全包覆了起来。
和尚头看到这一幕似乎是得到了什么确信,然后,
「——你这小崽子!还真有脸给我跑到这来啊?!」
突然对着两人怒吼了起来。
少女「哇」地吓了一跳,少年则是彷彿受着微风吹拂一般岿然不动。这突如其来的怒吼让店内的喧嚣瞬间停止,无数的视线看着这边,疑惑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当事的少年和少女,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啥,那,那个?!请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少给老子装傻!可别说你们不记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
和尚头是大吼大叫,而相对地,少女似乎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地困扰至极。三人组的剩下两人也都一幅疑问地探出了脸来,看看少女的脸,又看看少年的脸,皱起了眉头。
「咋啦?是说这些家伙……是那次那些家伙么?」
「啊啊,对啊!上次你们跟我玩了些狡猾的小把戏,但是这次可是让我给逮着了!」
「所,所以,我们是什么都不知道啦!」
哼,和尚头挽起胳膊,喷着粗重的气息说道:
「啊——啊——,是么。无所谓。你们是打算装傻装到底我也不是没办法治你们。过来!咱们到那边好好算算账!」
「诶啊,呜哇哇!」
和尚头似乎是打算用力气说话,把他粗壮的手臂向着少女伸了出去。
瞬间,少年彷彿影子一般地动了起来。
不,在周遭众人的眼中看来,没準说是「动了一下」会比较恰当吧。刚一觉得他对和尚头伸出来的手做出了反应,下一瞬间少年已经挡在了和尚头的眼前了。同时,那粗壮的手臂也被他的左手停了下来。
「……别碰她。」
他那只独眼中散发出的威压到底有多强,从舍三的位置上看不到。但是跟少年正对面的和尚头,是明显地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怎——怎么着啊?想干一架是不?」
「九,九曜,等等!」
「小生们应该已经说过什么都不知了。——如果仁兄还要再进一步去危害他的安全,那我方就要採取正当防卫,对仁兄进行迎击了。」
这认真至极,毫无夸饰的宣言,让场上的气氛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和尚头的眉毛紧紧绷了起来。少女睁圆了眼睛想要阻止少年,和尚头握紧了拳头,围观群众们咽下一口气,少年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和尚头,最后的舍三则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
「还不快给我住手!!」